院门被福宝颤抖着拉开,门外并非预想中凶神恶煞的税丁或都督府亲兵,而是五名顶盔贯甲的边军。
为首者是一名身材魁梧、面容被风霜刻得粗粝的校尉,眼神锐利如鹰,扫过院内,目光在萧煜身上略一停留,带着审视,却并无王老五之流的轻蔑,只有军人特有的冷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可是萧煜?”校尉声音洪亮,带着金铁交鸣般的质感。
萧煜拱手,不卑不亢:“正是在下。不知军爷何事?”
校尉从怀中取出一枚黑铁令牌,上书一个龙飞凤舞的“耿”字,沉声道:“都督府军令!北漠游骑犯边,已破三道烽燧,掠杀我边民!凉州城即刻起进入战时戒备,所有青壮,需遵调遣,协助城防!”
他目光落在萧煜苍白瘦削的脸上,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还是继续道:“萧煜,你虽非军籍,但既居凉州,亦需尽一份力。都督府念你……身体有恙,特命你负责西城永宁坊一段城墙的物资清点与协运,即刻前往坊正处报到,听候安排!”
不是抓人,是征调。
萧煜心中瞬间明了。
北漠犯边是真,征调青壮也是真,但将他这个“病秧子”也纳入征调范围,恐怕更多是都督府那边的一种试探,或者说,是一种变相的监视和限制,将他放在眼皮子底下,以防他在后方“生事”。
“在下领命。”萧煜没有任何犹豫,平静应下。
乱世将至,置身事外是奢望,唯有顺势而为,方能寻得一线生机。
校尉似乎有些意外他的爽快,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挥手带着部下转身离去,马蹄声在空旷的街道上急促远去,留下越发紧张的气氛。
“公子!这……这可如何是好?您这身子,怎么能去搬抬物资?”福宝急得团团转。
萧煜没有回答,目光却投向隔壁院子。
老徐不知何时已站在他那破败的院门口,倚着门框,手里依旧拎着酒葫芦,但眼神里已没了平日的醉意,只有一片冰冷的沉凝。
“听到了?”老徐灌了口酒,问道。
“听到了。”萧煜点头,“北漠来了。”
“不是小股游骑探马。”老徐语气肯定,“能连破三道烽燧,起码是百人以上的精锐骑兵队,带队的是个狠角色。耿忠那小子,有的头疼了。”
他看向萧煜:“都督府让你去协运物资?呵,倒是个‘清闲’差事。去吧,城墙根下,看得清楚。”
萧煜心中一动,明白了老徐的暗示。
城墙之下,既能看清战事走向,也能看清这凉州城内的人心浮动。
“谢老丈指点。”
他不再耽搁,回屋换上一身更利落的旧棉袍,将那头略显碍事的长发用布条束起,对福宝吩咐道:“你留在家中,紧闭门户,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
“公子,我跟您一起去!”福宝抓住他的衣袖。
“听话。”萧煜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不容置疑,“守好家。”
说完,他深吸一口气,压下体内因刚刚练功和此刻局势而微微翻腾的气血,迈步走出了小院,融入了街道上渐渐多起来的、神色仓皇奔走的人群中。
永宁坊位于凉州城西侧,靠近城墙,住的多是些贫苦百姓和底层军户。
此刻坊间已乱作一团,哭喊声、叫骂声、兵丁的呵斥声混杂在一起。坊正是个干瘦的老头,急得满头大汗,正挥舞着一本名册,声嘶力竭地呼喝着被征调来的青壮,让他们去指定地点集合,搬运守城用的滚木、礌石、火油等物。
萧煜的到来并未引起太多注意,他这副病弱模样,在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
坊正只是瞥了他一眼,验过身份,便不耐烦地挥手让他去城墙根下报道,那里已有几十个被征调来的青壮,在几名老卒的指挥下,如同蚂蚁般,沿着马道,艰难地将沉重的守城物资运上城墙。
萧煜没有立刻去搬运,而是找了个相对僻静的角落,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
城墙高达四丈,由青黑色巨石砌成,斑驳而坚固。
墙头上,戍守的边军士兵已经密密麻麻地站满了垛口,弓弩上弦,刀枪出鞘,一股肃杀之气弥漫开来。
军官们来回巡视,大声传递着命令,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城外,远处的地平线上,尘烟渐起,如同一条黄色的土龙,翻滚着向凉州城扑来。
隐隐约约,能听到如同闷雷般的马蹄声,以及北漠骑兵特有的、如同狼嚎般的呼啸声。
来了!
城头上一阵骚动,随即被军官的厉喝压下。
“礌石!滚木!准备!”
“弓弩手!听令!”
萧煜的心脏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动。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面对冷兵器时代的战争,那股原始的、血腥的压迫感,隔着厚重的城墙,依旧扑面而来。
他没有时间去恐惧,目光飞快地分析着。
北漠骑兵来的方向,冲击的重点似乎是西门偏南的一段城墙,那里地势相对平缓,利于骑兵冲锋。
而他所处的永宁坊段,压力相对较小。
“喂!那个小白脸!发什么呆!过来搬石头!”一个满脸横肉、穿着号褂的军汉指着萧煜吼道,语气恶劣,显然是把他当成了可以随意欺凌的软柿子。
萧煜看了那军汉一眼,没有动怒,也没有辩解,默默走到堆放礌石的地方。
这些石头每块都有几十斤重,以他之前的身体状况,别说搬运,恐怕推都推不动。
他深吸一口气,体内那缕微弱的气流在意念引导下缓缓运转,虽然无法赋予他强大的力量,却仿佛给这具孱弱的身体注入了一丝韧性。
他弯腰,双手抱住一块边缘粗糙的礌石,腰腹发力,低喝一声,竟真的将石头抱离了地面!
虽然手臂和腰背瞬间传来了撕裂般的酸痛,双腿也在微微颤抖,但他终究是站稳了,一步一步,沿着陡峭的马道,向上挪去。
那军汉见状,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被不屑取代,啐了一口:“没吃饭吗?快点!”
萧煜充耳不闻,全部精神都集中在控制呼吸和保持平衡上。
每一次踏步,都感觉肺叶在灼烧,肌肉在哀鸣,但丹田处那缕气,却在极限的压榨下,似乎运转得更加凝实了一分。
他将礌石搬到指定位置放下,已是汗透衣背,扶着城墙垛口剧烈喘息,眼前阵阵发黑。
就在这时,城外的北漠骑兵已经冲到了弓箭射程之内!
“放箭!”
随着城头守将一声令下,一片密集的箭雨如同飞蝗般倾泻而下!
城下的北漠骑兵顿时人仰马翻,惨叫声此起彼伏。
但他们极其悍勇,冲锋势头不减,冒着箭雨,很快冲到了城墙脚下,抛出飞钩套索,如同猿猴般开始攀爬!
“滚木!礌石!砸!”
守军怒吼着,将沉重的滚木礌石推下城墙!巨大的石块和滚木带着雷霆万钧之势落下,将正在攀爬的北漠骑兵连人带梯砸得粉碎,血肉模糊!
战争瞬间进入了最惨烈的阶段!
萧煜靠在垛口后,近距离看着这血腥的一幕,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脸色更加苍白。
但他强行压下不适,目光死死盯着城下的战况。
北漠人的凶悍超出了他的想象,前面的同伴被砸死,后面的依旧悍不畏死地向上攀爬。
更有骑兵在城下往来驰骋,用强弓向上抛射,压制城头守军。
一支流矢“嗖”地一声,擦着萧煜的耳畔飞过,深深钉入他身后的木柱上,箭尾兀自颤动不休。
死亡,近在咫尺!
萧煜的心脏猛地收缩,但奇异的是,极致的危险反而让他混乱的思绪瞬间冷静下来。
他注意到,那些北漠骑兵的甲胄并不统一,武器也显得有些杂乱,但那股亡命之徒的狠厉劲儿却如出一辙。
这不像是一次临时组织的大规模入侵,而更像是一次蓄谋已久的、精锐的破袭战!他们的目标是什么?仅仅是为了烧杀抢掠?
就在他心念电转之际,城下异变再生!
一名身材格外高大、穿着镶铁皮甲的北漠百夫长,竟然凭借惊人的膂力和敏捷,硬顶着砸下的石块,几个起落便快要攀上垛口!他手中的弯刀挥舞,格开刺来的长枪,眼看就要在城头上打开一个缺口!
附近的守军一阵惊呼,几名士兵挺枪刺去,却被那百夫长轻易荡开,反而被他顺势劈倒一人!
“拦住他!”
千钧一发之际!
萧煜眼中寒光一闪!他手中没有兵器,情急之下,下意识地摸向怀中,触手却是一枚冰凉坚硬的物事——正是那枚紫黑色的永昌通宝!
来不及多想,体内那缕微弱的气流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凝聚于指尖!他手腕猛地一抖!
“咻……!”
那枚铜钱化作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紫黑流光,破空而出!速度之快,远超寻常暗器!精准无比地射向那北漠百夫长唯一暴露在铁盔之外的——眼睛!
那百夫长正要挥刀砍杀面前的守军,突觉一股尖锐的破空声直奔面门,心中警兆大作,下意识偏头躲闪!
“噗!”
铜钱没能命中眼睛,却狠狠砸在了他的铁盔侧面!巨大的力道竟然将铁盔都砸得凹陷下去一块!
百夫长只觉脑袋“嗡”的一声,如同被重锤击中,攀爬的动作瞬间一滞,眼前发黑,差点从云梯上栽落下去!
就这瞬息之间的停滞,足够了!
旁边一名反应过来的守军队正,怒吼着挺起长矛,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矛捅入了那百夫长因眩晕而露出的脖颈空当!
“呃啊!”百夫长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手中弯刀脱手,庞大的身躯从数丈高的城墙上一头栽落下去,重重砸在城下冻硬的土地上,溅起一片血泥!
城头守军顿时发出一阵震天的欢呼!主将授首,城下攀爬的北漠骑兵士气受挫,攻势为之一缓。
那名亲手刺死百夫长的队正,喘息着抹了把溅在脸上的热血,目光惊疑地看向萧煜的方向。
刚才那一道诡异的紫黑流光,他看得并不真切,但那股救了他一命的时机,却绝非巧合。
萧煜却已趁乱蹲下身,假装系着绑腿,掩去了所有的痕迹,只有胸腔内心脏在剧烈地跳动,以及体内那因过度催谷而隐隐作痛、却又仿佛更加凝练了一丝的微弱气流。
他抬起眼,望向城外暂时退却、却依旧虎视眈眈的北漠骑兵,又看了看城头那些因为击退强敌而暂时振奋的守军,眼神深邃。
这北凉的风雪,终究是沾了血。
而他这只潜渊之龙,也终于在这边城烽烟中,第一次,亮出了藏于鳞下的,一丝微不可察,却足以改变局部的……锋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