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的调查,织就了一张无形却细密的大网,在凉州城内悄然撒开。
皇城司的探子们化身成各色人等,出没于茶楼酒肆、军营坊市,不厌其烦地核对着一份份军功记录,探听着一条条真假难辨的流言。
都督府内的气氛,也因这位钦差的坐镇而愈发凝重,连空气都仿佛带着重量。
然而,数日过去,调查似乎并未取得任何突破性的进展。
关于“木面人”的线索,指向了几处似是而非的“遗骸”和混乱不堪的战场传闻,最终都归于“查无实据”。
关于萧煜城墙上徒手射铜钱的事情,也被市井间“战时物资匮乏,暗器不能标配,危机时刻用前朝钱币充作礌石实属正常”的普遍说法所掩盖。
高拱的脸色,一日比一日阴沉,他显然并不满意这种被迷雾笼罩的感觉。
就在这调查陷入僵局,各方势力屏息凝神的微妙时刻,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人,在一个更深露重的深夜,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萧煜的破院之外。
没有随从,没有通报,只有一道孤峭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苍狼。
来者,竟是凉州都督,耿忠!
当福宝颤抖着将来人身份告知时,便是萧煜,心中也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瞬间压下所有情绪,整理衣袍,亲自将这位不速之客迎入了那间狭小却还算干净的正屋。
油灯的光芒跳跃不定,映照着耿忠那张饱经风霜、此刻却看不出喜怒的脸。
他没有穿官服,只是一身寻常的深色棉袍,但久居上位的威势,却让这间陋室显得格外逼仄。
“萧煜!”耿忠开门见山,目光如炬,直视萧煜,没有丝毫寒暄,“高拱在查你。”
萧煜心中凛然,面上却依旧平静,躬身道:“在下戴罪之身,蒙都督与朝廷不弃,允我协防边关,已是天恩。钦差大人例行查问,自是应当。”
“例行查问?”耿忠嘴角扯出一丝冷峭的弧度,“你以为,皇城司副指挥使亲临边关,动用如此阵仗,只是为了‘例行查问’一个被废黜的皇子?”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萧煜,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压迫感:“赵昆通敌,证据确凿,但其背后是否还有指使?北漠退兵,原因成谜,朝中对此议论纷纷。玉京有些人,不希望边关安稳,更不希望……看到某些人,在这里站稳脚跟。”
萧煜沉默不语,心中念头飞转。
耿忠这番话,几乎是挑明了玉京权力倾轧的现状,以及他自身处境的微妙。
耿忠转过身,目光再次锁定萧煜,锐利如刀:“你那日掷出撞木,力道、时机,绝非寻常病弱之人所能为。还有那枚铜钱……本督虽未亲眼所见,但张威麾下士卒言之凿凿。萧煜,你告诉本督,你究竟是谁?来我北凉,意欲何为?”
室内空气仿佛凝固了。
萧煜能感受到耿忠话语中那份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怀疑,甚至……一丝隐藏极深的杀意。
他知道,此刻的回答,将决定他未来的命运。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眼,迎向耿忠的目光,没有闪躲,也没有惶恐,只有一种异常的平静:“都督明鉴,在下萧煜,永初帝七子,因疾和被废,流放北凉,此乃天下皆知之事。至于来北凉意欲何为……”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自嘲,却又透着一股坚韧:“不过是想在这绝境之中,挣一条活路罢了。”
“活路?”耿忠挑眉。
“是,活路。”萧煜缓缓道,“玉京已无我立锥之地,北凉虽苦,却尚有一线生机。守城之战,非为立功,实为自保。城若破,玉石俱焚,我亦难逃一死。至于些许微末之力……不过是在生死关头,被逼出来的挣扎而已。想必都督镇守边关多年,当知人在绝境,往往能爆发出远超平日之力。”
他这番话说得半真半假,既承认了自己隐藏实力,又将动机归结于最朴素的求生欲,合情合理。
耿忠盯着他,看了许久,仿佛在判断他话语中的真伪。
“挣扎?”耿忠忽然冷笑一声,“你那‘挣扎’,可是差点毁了北漠一座巢车,救了张威,稳住了西城墙!这等‘挣扎’,未免太过惊人!”
萧煜垂下眼帘:“侥幸而已。若非张校尉与众将士死战,吸引了敌军主力,若非那巢车本就因地面不平而有所松动,在下纵有拼命之心,也无力回天。”
他再次将功劳推了出去,姿态放得极低。
耿忠不再纠缠于此,话锋再次一转,语气变得意味深长:“高拱此来,目标绝非仅你一人。他查你,亦是查本督,查这凉州上下所有可能所谓‘不安分’的因素。赵昆倒台,空出的权位,朝中不知有多少人盯着。北漠退兵之谜不解,玉京便永远会对本督心存疑虑。”
他走到萧煜面前,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锤:“萧煜,本督不管你过去如何,有何秘密。如今,你我在一条船上。高拱若在凉州找到他想要的‘证据’,无论这证据是针对你,还是针对本督,结果都不会太好。”
萧煜心中豁然开朗!他明白了耿忠深夜来访的真正目的!
这不是问罪,而是……寻求同盟!
耿忠感受到了来自高拱和玉京的巨大压力,他需要稳住凉州局面,需要有人帮他应对调查,甚至……需要有人在他无法直接出手的地方,去做一些事情。
而自己这个拥有一定能力、背景复杂却又暂时与他利益一致的前皇子,无疑是一个值得“利用”的潜在盟友。
“都督需要在下做什么?”萧煜直接问道。
耿忠眼中闪过一丝赞赏,暗道与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第一,管好你自己,还有你手底下那些人。”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窗外,“莫要让高拱抓到任何把柄。那些市井流言,做得不错,但还不够。”
“第二,”耿忠目光锐利,“高拱必然会继续深挖北漠退兵的原因。这方面,本督在明,你在暗。有些台面下的渠道,本督不便动用,但你……或许可以试试。”
这是要借自己的玄甲之力,去探查北漠的情报!
萧煜心中一震,这既是信任,也是考验,更是将玄甲与他耿忠更紧密地捆绑在一起。
“在下尽力而为。”萧煜没有把话说满。
“不是尽力,是必须。”耿忠语气不容置疑,“北漠退兵,绝非畏战。呼衍灼狼子野心,此举必有深意。若不能弄清缘由,我凉州乃至整个北疆,都将寝食难安!”
“是。”萧煜肃然应道。
耿忠点了点头,脸色稍缓:“你放心,只要你不越界,不行悖逆之事,在这北凉,本督可保你无恙。甚至……日后若有机会,未必不能为你争取一份应有的前程。”
这是画饼,也是承诺。
萧煜躬身:“谢都督。”
耿忠不再多言,深深看了萧煜一眼,转身便走,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之中。
送走耿忠,萧煜独自站在院中,任由冰凉的夜风吹拂面庞,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今夜一番密谈,看似化解了一场危机,实则将他与玄甲,更深地卷入了凉州乃至帝国上层的权力漩涡之中。
他与耿忠,这对原本互相警惕、彼此利用的虎狼,在外部高压下,竟暂时结成了心照不宣的同盟。
前路,更加凶险,却也……似乎打开了一丝新的局面。
他抬头望向北方,那里是北漠的方向。
呼衍灼,你究竟为何退兵?
这背后的谜团,或许将决定无数人的命运。
而他萧煜,已注定要在这迷雾与惊涛中,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