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忠的命令如同在即将熄灭的炭火中投入了几块干柴,虽未能让凉州城恢复鼎沸,却也在死寂的绝望中,勉强燃起了一丝微弱的暖意。
口粮配额恢复的消息传开,城墙上下响起了一阵压抑的、却真实存在的欢呼。
尽管依旧吃不饱,但至少看到了都督府与军民共度时艰的态度,那勒紧裤腰带坚守的意志,似乎又坚韧了几分。
督战队的刀锋也更加冰冷明亮,几个试图煽动抢粮、动摇军心的兵痞被当众砍了脑袋,血淋淋的人头悬挂示众,有效地遏制了城内秩序的进一步崩坏。
然而,在这看似稍缓的局面下,暗流涌动得却更为湍急。
萧煜敏锐地察觉到了自身处境的变化。
他在城墙上协防时,明显感觉到来自张威及其麾下士卒更加真诚的接纳与维护,甚至偶尔会有其他段的军官投来探究或善意的目光。
但同时,他也隐隐感觉到几道来自更高处、更加隐蔽的视线,如同无形的蛛丝,缠绕在他身上。
那并非恶意,更像是一种冷静的、不带感情的审视与评估。
他知道,自己在西城墙的表现,以及“木面人”的凶名,已经引起了都督府,甚至更高层的注意。
耿忠那句“确保他活着站在城墙上”的命令,虽然隐秘,但其带来的效应,如同水波般在军中层层扩散。
福宝也带回了一些坊间的流言,说是有官面上的人,在暗中打听永宁坊那个“生病的萧公子”的底细,问得颇为细致。
“公子,他们是不是怀疑……”福宝忧心忡忡,不敢说下去。
萧煜摆摆手,示意他不必惊慌。
“无妨,怀疑是正常的。”他神色平静,心中却雪亮。
自己这个前皇子的身份,在太平年月是负累,在这危城之中,更是敏感。
耿忠能容忍他至今,甚至隐隐给予一丝庇护,已是难得。
这庇护背后是何种考量,他暂时不愿深究,只需利用好这喘息之机。
他将更多精力投入到了“玄甲”雏形的整合与那三人的考察上。
第二次会面,地点换到了那处被火烧过的残垣。
匠人老周(那干瘦老汉)、地鼠阿才(那眼神灵活的青年)、复仇者石猛(那刀疤汉子)再次见到戴着木面具的萧煜时,眼中的恐惧少了几分,多了些复杂的期待。
萧煜没有多余的废话,直接丢给他们一人一小块勉强能果腹的肉干……那是他用王老五“赔”来的银钱,通过阿才提供的隐秘渠道,从黑市上高价换来的。
“吃。”只有一个字。
三人看着手中那珍贵无比的肉干,喉头滚动,却没有立刻动口,而是看向萧煜。
“吃了,便没有回头路。”萧煜的声音透过面具,冰冷而直接,“我要的不是一时冲动,而是能在这地狱里活下去,并且能咬下敌人一块肉的爪牙。若做不到,现在离开,肉干拿走,两不相欠。”
老周的手有些抖,但最终还是将肉干死死攥紧,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狠色:“小老儿……受够了被人当猪狗欺凌!只要义士能给条活路,能给口饭吃,这把老骨头,豁出去了!”
阿才则将肉干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低声道:“俺……俺只想活着,带着俺娘活着出去。义士能让俺们活,俺这条命,就是义士的。”他提供的城内暗道信息,经过萧煜暗中核实,基本属实,此人的价值,在于其对这座城市的“了解”。
石猛更是直接,将肉干几口吞下,如同咀嚼仇敌的血肉,他抹了把嘴,眼中是压抑不住的凶光:“只要能杀北漠狗,干什么都行!”
萧煜点了点头。
这三人的反应,基本符合他的预期。
一个被逼到绝境的老匠,一个只为生存的“地头蛇”,一个被仇恨吞噬的野兽。
忠诚暂且谈不上,但各有诉求,各有用处,也各有把柄在他手中。
“记住你们的话。”萧煜沉声道,“我不会让你们去送死,但需要你们的时候,若有半分迟疑……”他没有说下去,但那冰冷的杀意,让三人都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给三人布置了第一个任务:老周,利用其匠人手艺,就地取材,秘密打造一些非常规的小玩意儿,例如,将废弃的箭头重新打磨淬毒,或者制作一些能发出特定声响、用于联络警戒的小机关。
阿才,继续摸清并完善他掌握的城内暗道图,尤其是通往城墙根、粮仓、武库等关键区域的路径,并留意城内各股势力的动向。
石猛,则被要求暂时忍耐,熟悉西城墙一带的地形和北漠人夜间巡逻的规律。
任务不重,却极具针对性,既是考验他们的能力和心性,也是在为未来可能出现的极端情况做准备。
安排完这些,萧煜便不再过多与他们接触,依旧每日上城协防,暗中修炼,仿佛一切如常。
但他能感觉到,自己如同一条游入浅滩的龙,四周虽有水洼可供喘息,但更多的,是来自水面之上、隐藏在迷雾中的虎视眈眈。
玉京的视线,都督府的审视,北漠的杀意,城内潜藏的恶意……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
而他,以及他那刚刚萌芽的“玄甲”,便是网中那试图挣脱的鱼。
这一日,他正在城墙上协助修复一段被投石机砸毁的雉堞,张威走了过来,与他并肩而立,望着城外北漠连绵的营寨。
“萧兄弟,”张威的声音有些低沉,“斥候回报,北漠人又在打造新的攻城塔,比之前的更高大。恐怕……下一次进攻,就是决战了。”
萧煜默默点头。他也感受到了那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都督……似乎很看重你。”张威忽然话锋一转,语气有些复杂。
萧煜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张队正何出此言?”
张威摇了摇头,没有明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活着,守住这段墙。凉州……需要每一个能站着挥刀的人。”
说完,他转身离去,留下萧煜独自沉思。
耿忠的“看重”,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但无论如何,他必须尽快变得更强,让这浅滩,困不住即将腾空的龙!
他望向北方,目光穿透风雪,仿佛看到了那端坐于狼纛之下的北漠左贤王。
呼衍灼,你想生擒我?
那就看看,你这北漠的猎网,能否网住我这柄即将出鞘的……藏锋之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