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猛燃尽生命的烈火,不仅焚毁了西侧巢车最后的威胁,更像一道凄厉的烽燧,灼痛了每一个目睹者的眼睛。
那冲天的火光与浓烟,即便是远在中央激战区域的耿忠,亦能清晰望见。
西墙,暂时稳住了。
但付出的代价,惨重得让人窒息。
萧煜拄着刀,站在原地,仿佛化作了一尊染血的石雕。
左肩的伤口因方才的强行发力,崩裂得更甚,鲜血顺着残破的袍袖滴滴答答落在冻结的血污上,他却浑然未觉。
体内空荡荡的,经脉如同被犁过一遍,火烧火燎地疼,那是过度透支、几近枯竭的征兆。
远比肉体创伤更深的,是石猛那最后一眼带来的、冰冷刺骨的冲击。
那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名为“责任”与“代价”的东西,狠狠砸进了他的心底。
阿才跪在地上,对着石猛牺牲的方向,哭得几乎背过气去,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恐惧、悲伤与目睹惨烈死亡带来的冲击,几乎将这个原本只为求存的青年击垮。
残存的几名伤兵和青壮,也个个面无人色,望着那熊熊燃烧的巢车残骸和城下依旧望不到边的北漠大军,眼神中充满了绝望。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刻,也许是漫长的一世纪。
一个略显佝偻的身影,提着一个散发着浓烈草药和酒气混合味道的破旧皮囊,晃晃悠悠地走上了西段城墙。
是老徐。
他无视了沿途那些或麻木或惊惧的目光,径直走到萧煜面前。
浑浊的醉眼先是扫过萧煜那惨不忍睹的左肩和苍白如纸的脸色,又瞥了一眼跪地痛哭的阿才,最后落在那片仍在燃烧的战场遗迹上,鼻子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
“没死透,算你命大。”老徐的声音依旧沙哑难听,他拔开皮囊的塞子,却不是喝酒,而是将里面一种黑乎乎、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粘稠药膏,粗暴地涂抹在萧煜左肩的伤口上。
药膏触及皮肉的瞬间,一股如同万千冰针攒刺、又夹杂着烈火灼烧的剧痛猛地传来,不由得让萧煜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额头上瞬间渗出密集的冷汗。
“忍着!”老徐低喝一声,手下不停,那布满老茧的手指如同铁钳,力道极大地将药膏揉进伤口深处,手法粗鲁得近乎残忍,“这‘黑玉断续膏’老子攒了十几年,便宜你小子了!再晚上半个时辰,你这胳膊就算能保住,也废了!”
剧痛过后,一股奇异的清凉感开始从伤口处蔓延开来,仿佛有无数细微的生机在强行缝合着受损的肌体,连那火烧火燎的经脉,似乎都得到了一丝缓解。
萧煜咬着牙,汗水浸湿了鬓角,却硬是一声未吭。
老徐处理完伤口,又瞥了一眼还在哭泣的阿才,皱了皱眉,走过去,抬脚不轻不重地踢了他一下:“哭什么哭!眼泪能淹死北漠狗吗?站起来!”
阿才被吓了一跳,哭声戛然而止,茫然又恐惧地看着老徐。
老徐不再理他,转身回到萧煜身边,将那个皮囊塞到他没受伤的右手里,压低声音,语速极快:“药膏每日涂抹一次,七日内不可动用左臂真气。袋子里还有几块肉脯和一张方子,照方抓药,能帮你尽快恢复元气。”
萧煜握着尚带老徐体温的皮囊,感受着伤口处传来的奇异清凉,心中五味杂陈。
他知道,这看似粗鲁的救助和这些珍贵的药物,意味着什么。
“谢……”
“别谢老子!”老徐打断他,目光锐利如刀,盯着他的眼睛,“石猛那小子,死得像个爷们儿!他选的路,他求的果!你要做的,不是在这儿替他哭丧,是把他没走完的路,走下去!把你这条命,用在更该用的地方!”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耳语:“《戍卒诀》的路子,你已摸到门槛。力竭将死之感,可悟不可常试。接下来,要练的是如何在油尽灯枯之前,留住最后一点火星,如何让这点火星,在关键时刻,爆发出焚尽一切的烈焰!”
“记住,气走‘神藏’,意守‘紫宫’,非为蓄力,而为……藏锋!”
“藏锋”二字入耳,萧煜浑身剧震!
仿佛有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脑海中某些一直萦绕不散的迷雾!
他一直以为《戍卒诀》追求的是极致的爆发与杀戮,此刻才恍然,那爆发之前,那杀戮之下,更深层的精髓,竟是“藏”!将杀意藏于平和,将力量藏于虚弱,将锋芒藏于钝拙!如同石猛,平日里沉默寡言,关键时刻却爆发出焚身裂敌的决绝!
这才是《戍卒诀》,乃至在这北凉绝地生存的真正奥义!
看着萧煜眼中骤然亮起、若有所思的光芒,老徐知道他已经领悟,不再多言。
他最后看了一眼城外依旧密密麻麻的北漠营火,又看了看中央方向渐渐微弱下去、却依旧未曾停歇的喊杀声,拎起自己的酒葫芦,灌了一大口。
“凉州城……还没完。”他丢下这句意味不明的话,晃动着佝偻的身躯,再次消失在城墙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老徐的到来和离去,虽未掀起什么狂风巨浪,但却让那令人窒息的绝望,悄然松动了一丝。
萧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腾的思绪。
他走到阿才面前,伸出未受伤的右手。
阿才看着他,又看了看老徐消失的方向,犹豫了一下,颤抖着抓住了萧煜的手,借力站了起来,脸上还挂着泪痕,眼神却不再像刚才那般涣散。
“石猛兄弟,不会白死。”萧煜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力量,清晰地传入阿才和周围残存守军的耳中,“他的仇,我们记着。这城,我们还要守下去。”
他拿起老徐留下的皮囊,取出里面那几块干硬的肉脯,分给阿才和另外几个伤势较重的士兵。“吃下去,恢复力气。”
看着手中那珍贵的肉脯,幸存的几人眼中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光。
他们默默地啃咬着,仿佛在咀嚼着仇恨与希望。
萧煜则靠着垛口坐下,闭上双眼,不再去理会肩头的疼痛和体内的空虚,开始按照老徐的指点,尝试引导那近乎枯竭的气流,走向“神藏”,意守“紫宫”。
他不再追求力量的奔腾,而是如同一个吝啬的守财奴,小心翼翼地收拢着经脉中每一丝残存的气息,将它们隐藏、温养起来。
这个过程比之前的爆发更加艰难,如同在沙漠中收集露水,缓慢而微不足道。
但他心志如铁,耐心十足。
不知过了多久,中央方向的喊杀声,终于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渐渐停歇了。
并非城破,而是北漠人,如同潮水般,再次退了下去。
他们同样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三座巢车一毁两损,精锐狼卫死伤惨重,攻势达到了顶峰,却终究未能彻底摧垮凉州军民的意志。
天边,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风雪依旧,但黑夜,终究是过去了。
萧煜缓缓睁开眼,望向那微弱的晨光。
他体内的气流依旧微弱,却不再像之前那般涣散,而是如同深埋地底的炭火,虽不炽烈,却顽强地保留着一丝温热与可能。
他站起身,看着东方那即将喷薄而出的朝阳,又看了看身边仅存的、眼中带着劫后余生疲惫与一丝新生的坚定的阿才等人。
薪虽尽,但星火可传。
石猛燃尽了自己,而老徐,则为他,也为这凉州城,送来了一丝在灰烬中保存下来的火种。
他知道,最危险的时刻或许暂时过去,但真正的挑战,或许才刚刚开始。
他紧了紧手中老徐留下的皮囊,目光再次投向北方。
北漠未退,玉京的阴影犹在。
而他这条潜渊之龙,在经历了血与火的洗礼,生与死的考验,以及这“藏锋”之法的传承后,鳞爪之下,已然孕育出了更加深沉、也更加危险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