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寨的午后像浸在蜜里的枇杷，甜得发黏。晒谷坪边的老樟树少说也有百年岁数，树皮皲裂得像老人手背的纹路，枝桠盘虬卧龙，把阳光剪得碎碎的，落在周诗雨攥紧的乐谱上。纸页边缘被汗浸得发卷，边角处还沾着点早上的糯米粉。那是她蹲在灶房改歌词时，不小心蹭上的。上面是《天地龙鳞》的改稿，傩戏的唱腔标着密密麻麻的批注，红色的笔迹在“转音”二字旁边画了三道波浪线，却总像缺了点什么-硬邦邦的，像没炖透的腊肉，嚼不出香味。
“又卡住了？”王奕的声音从树后钻出来，带着点刻意放轻的笑意，吓了她一跳。他手里拎着个竹篮，篮底铺着新鲜的荷叶，裹着黑芝麻的糯米粑还冒着白汽，蒸腾的热气把他额前的碎发熏得微卷。芝麻香混着樟树叶的清苦漫过来，周诗雨的肚子很不争气地“咕”了一声，才想起自己从早上蹲到现在，连口水都没顾上喝。
“寨老说你在这儿蹲了一上午，连午饭都没吃。”王奕挨着她坐下，竹篮放在两人中间，他捏起块糯米粑递过来，指尖沾着点芝麻，像落了颗小星星，“先垫垫，灵感饿跑了可就回不来了。”
周诗雨把乐谱往身后藏，耳根有点烫。她的字迹向来娟秀，唯独今天改得乱七八糟，尤其在“傩戏唱腔融入”那栏，铅笔涂了又改，黑糊糊的像团乌云。“就是觉得……”她小口咬着糯米粑，甜香漫开时才敢抬头，“傩戏的调子太刚，跟我们的旋律合不到一块儿。你听～”她朝不远处努了努嘴。几个戴傩面的老人正围坐在火塘边，黄杨木雕的面具青面獠牙，额间描着的金线被火光照得发亮，像贴了片真的龙鳞。敲铜鼓的老人手腕一甩，鼓槌落下的瞬间，“咚”的一声沉得像巨石砸进深潭，震得周诗雨的耳膜嗡嗡响。“你看，”她小声说，“像在跟我的戏腔吵架。”
王奕没说话，只是忽然朝老人比划了个手势，是他早上跟寨文学的苗语手势，意思是“轻点，再轻点”。戴红脸傩面的老人愣了愣，随即眼睛一亮，鼓槌落下的力道突然变了：先是“咚”一声重响，震得火塘里的火星跳起来；紧接着是“笃”的轻响，像颗小石子落进了深潭，余韵里裹着点颤音，恰好落在重鼓的尾音上。
“听到了吗？”王奕的指尖轻轻敲着周诗雨的手背，像在打节拍，“重鼓是龙鳞撞山，得硬气；这轻鼓是龙尾扫水，得带点软。你把戏腔的转音压低点，往鼓点的缝里钻，就像……”他想了想，捏起块糯米粑掰开，里面的芝麻馅顺着热气流出来，“就像芝麻裹在糯米里，得缠得严实才够味。”
周诗雨的指尖突然有点痒。他说话时，呼吸拂过她的手背，带着糯米粑的甜香，像只小蝴蝶停在上面。她咬着糯米粑点头，突然觉得那些卡壳的旋律好像活了过来。刚才觉得硬邦邦的傩戏唱腔，原来藏着道温柔的缝，正等着她的戏腔钻进去。
她起身往火塘走时，王奕突然拉住她的手腕。他从口袋里掏出块手帕，替她擦了擦嘴角的芝麻，动作慢得像在数糯米粑上的纹路：“别太用力，你的嗓子得省着点。”他的指尖划过她的喉结，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轻，“唱错了也没关系，我跟着你呢。”周诗雨的心跳漏了半拍，刚想说“知道了”，戴红脸傩面的老人已经递过鼓槌。木柄被几代人攥得油亮，带着前人的温度，鼓槌顶端还刻着个小小的“龙”字，笔画里嵌着点陈年的红，像是被血浸过。她深吸一口气，鼓槌落下的瞬间开嗓，戏腔故意拐了个软弯，像条小蛇，刚好缠上鼓点的尾巴：“龙有鳞，山有骨，傩面底下藏着魂……”
“就是这个味！”老人猛地摘下面具，露出满脸皱纹里的笑，眼角的褶皱挤成了朵菊花。他的牙掉了两颗，说话漏着风，却字字清亮：“当年我师父说，傩戏的魂不在凶，在缠。龙鳞缠山，鼓声缠歌，就像糯米粑里的芝麻，得裹得严实才好吃。”他从怀里掏出个巴掌大的傩面，木雕的，没刻五官，额间却嵌着片磨得发亮的龙鳞，边缘还留着点暗红的锈，“这个送你，没五官，装得下所有调子。”周诗雨接过傩面时，龙鳞贴着掌心发烫，像块刚从火里捞出来的烙铁。她回头望了眼樟树下的王奕，他正举着手机录像，屏幕的光映在他眼里，亮得像落了颗星。
傍晚的篝火晚会像被谁撒了把星星，到处都是亮闪闪的。苗家姑娘穿着百褶裙围圈跳舞，银饰碰撞声脆得像碎冰，王奕抱着芦笙坐在火边，吹的正是新编的《天地龙鳞》。调子忽高忽低，高时像游龙在云层里穿，低时像溪流绕着石头转。周诗雨戴着无脸傩面站在圈中央，水袖一甩，把傩戏的踏步改成了碎步，每一步都踩着芦笙的重音，转身后却突然踮脚，水袖扫过地面，带起串火星，像龙尾扫起的水花。
“快看她的水袖！”人群里炸开声喝彩，有个穿蓝布褂的小孩突然喊，“像白龙！”周诗雨的水袖差点缠在一起。她余光瞥见王奕的芦笙顿了半拍，抬头时正对上他的目光，篝火在他眼里跳得正欢，比天上的星星还亮。她突然摘下面具，朝他伸手，掌心还留着龙鳞的温度：“来啊。”
王奕扔掉芦笙握住她的手，他的掌心有点烫，带着芦笙的竹腥味。两人转身时，她的水袖与他的芦笙带缠在一起，像两条交颈的龙，引得寨老拍着大腿笑：“这才是共生！歌和舞，就得像龙和鳞，咬着劲又分不开！”
晚会结束之际，周诗雨的哮喘病又如恶魔般袭来。她像一只受伤的蝴蝶，无力地趴在王奕宽阔的背上，剧烈地咳嗽着，身体颤抖不止，仿佛风中残烛。她的肺犹如一个破旧的风箱，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痛苦。他的衬衫上沾染着烟火的气息，那气息如同淡淡的松木香，萦绕在她的鼻尖。那是他早上帮寨老劈柴时不小心蹭上的，仿佛是大自然对他勤劳的馈赠。她将脸颊深深地埋在他的颈窝，感受着他刻意放轻的脚步，那石板路被踩得“咯吱”作响，宛如一首为她而唱的《天地龙鳞》，悠扬而动听。“还逞不逞强？”王奕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带着点故意板起的凶，手却把她托得更稳，“刚才转那么快，不怕摔着？”
“谁让你芦笙吹错个音符。”她往他背上蹭了蹭，声音闷在布料里，带着点没底气的凶，“在‘龙鳞破雾’那段，你多吹了个颤音，回头得罚你重练二十遍。”
王奕的笑声震得她耳朵痒，像有只小虫子在里面爬。吊脚楼的灯光像串摇摇晃晃的星子，他背包外侧的梨木盒硌着她的膝盖，锁扣上雕着龙鳞纹，和她银镯上的一模一样。她突然想起红脸老人的话：“好东西都得藏着点，像糯米粑里的芝麻，露出来就不香啦。”
夜风穿过廊檐，把芦笙的余韵送得很远。周诗雨摸着腕上的银镯，龙鳞的纹路硌着掌心，突然觉得那些卡壳的旋律，那些没说出口的话，好像都顺着王奕的脚步声，慢慢活了过来，像条刚醒的龙，正缠着他们的影子，往更远的地方游。
王奕低头时，看见她的发梢缠着根樟树叶的梗，像只停在上面的小绿虫。他伸手替她摘下来，指尖不小心划过她的耳垂，惹得她往他背上缩了缩，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他的笑声又响起来，混着远处的虫鸣，在吊脚楼的廊下绕了个圈，慢慢融进了《天地龙鳞》的余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