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把巷子切成明暗两半。
夏小棠的指尖划过书页边缘,像碰一片刚结的薄冰。稍微用力,就能听见细微的、令人心惊的碎裂声。桌上摊开的明代手抄本《江村杂录》,纸页焦黄脆硬,遍布着深褐色的酸蚀斑点,几处缺损的地方,边缘毛糙得如同被虫蛀过。她白天刚用最薄的桑皮纸和特制胶水补上的地方,此刻在灯光下像贴了块碍眼的补丁,纸张依旧倔强地翘着角,脆弱的本质没有半点改善。
钱教授的话还在耳朵里嗡嗡响:“小棠啊,修复不是变魔术!这补上去的纸,边缘这么生硬,跟原纸的肌理、厚度融合了吗?历史感呢?沧桑感呢?全让你修没了!你这……跟你父亲当年修那批瓷器时的路子,有点像啊,光想着‘新’,忘了‘旧’才是根!”那声若有若无的叹息,那句“走了歪路”,像针一样扎在她心口。
从他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冰冷的审判意味。
她闭上眼。父亲低头修东西的样子,钱教授皱紧的眉头在脑子里打架。这本古籍是学校图书馆的宝贝,再这样脆下去,别说看,多动几下就要散架了。
她试了所有学过的老办法,连父亲笔记里记的偏方都用上了,都没用。那些酸蚀还在纸里面啃。责任像大石头压着她。父亲的名声被那样说,更让她难受。
指甲无意识地抠着桌沿,她抬头眼睛看向窗外黑乎乎的老街巷口。
“神之手工作室”的灯早就灭了。那个能徒手修好碎手机、焦黑主板、甚至坏表的地方……那个她曾经讨厌、觉得“捂死”了瓷器灵魂的地方。
三天后,中午太阳晃眼。“神之手工作室”的门被推开,带进热风。陆修正低头修一个摔瘪的无人机壳子,听见声音抬头,有点意外。夏小棠站在门口,脸比平时更白,嘴唇抿成一条线。她没穿平常那身裙子,换了件牛仔外套,背着她的帆布工具包。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深棕色的硬纸盒子,盒子角磨得发亮。
陆修放下手里的金属片,在工装裤上随便擦了擦手。他以为这姑娘不会再来了。
夏小棠没说话,直接走到最里面那张干净点的工作台前。她动作很小心,把盒子放下,像放下一个炸弹。打开锁扣,掀开盒盖,里面就是那本《江村杂录》。露出来看,更糟了——酸蚀的斑点颜色更深,纸更脆,刚补过的地方翘得更厉害。
陆修走过来,探头看。他盯着那些难看的补丁和发脆的纸,眉头皱了一下:“这……烂得够呛。你弄的?”
话很直接,没别的意思,就是看到东西太差的本能反应。
这话像针,扎中了夏小棠紧绷的神经。她猛地抬头,眼圈红了,眼神像烧着火:“是!我弄的!我手艺差!行了吧!”她胸口起伏,声音压着抖,“老办法……补纸、加固……都没用!它快撑不住了!”
她吸一大口气,像用尽力气才压下那股劲儿,眼睛死死盯着陆修。那眼神里有绝望,有憋屈,但更深处,是豁出去的犟劲:“陆老板…再帮我一次…”声音又干又哑,“最后一次。”
陆修没马上答应。他看看夏小棠,又仔细看看盒子里那本好像一碰就成灰的书。这姑娘太矛盾,一边嫌弃他的能力,一边又被逼到绝路来找他。他伸出手指,没碰纸,悬在书页上方一寸的地方。
嗡——
熟悉的细微震动从指尖传来。眼前的东西变了。不再是脆纸,变成一片混乱的粒子。那些本该紧紧缠在一起、像书页筋骨的东西,大片大片变得灰败疏松,像烂透的木头渣子。一堆堆带着暗红色的、代表酸蚀烂掉的粒子,像脏泥巴塞在纤维缝里,还在啃旁边好的地方。
夏小棠补过的地方,代表新纸和胶水的粒子,像两块硬邦邦的补丁,生硬地“贴”在烂掉的边上,新老粒子根本没好好连上,边上粒子乱动。最吓人的是整本书的核心结构都晃悠着,快塌了。
蓝图系统在视野边角标出结果:耗精神:【大】。
陆修收回手,眼前正常了。他甩甩发麻的手指,脑门冒出一层细汗。这东西比他修过的任何坏主板、坏手表都麻烦无数倍。那些脆弱的粒子,比最精密的电路还娇气。
“粒子层面烂透了,”他直接对夏小棠说,指了指自己太阳穴,“像蚂蚁把骨头从里面啃空了。要救它,得把烂渣子清掉,再重新‘长’出好骨头,还不能变样。特别耗神。”
夏小棠身体晃了晃。陆修的话让她更清楚书里面烂成啥样,也更明白这有多难修。她闭上眼,再睁开,眼神里只剩拼命的狠劲:“我知道你…能‘长’。我就问你,能不能…让它活?像一本能翻的书那样活?”
她不管“沧桑感”了,不管钱教授怎么说了,连对“完美修复”的排斥都暂时压下去了。这一刻,她只想这本书活着,整本地活着。
陆修没立刻回答。他看着那本书,又看看夏小棠惨白又犟着的脸。他感觉得到自己的精神极限,修这玩意儿绝对是大活,弄不好又得头晕手麻。但夏小棠眼神里那股豁出去的劲儿,让他心里动了一下。他拉过凳子坐下,活动下手腕,语气平平:“试试吧。站远点,别挡着。”
夏小棠立刻后退几步。她看着陆修重新集中精神,手指再次悬在古籍上方。那点熟悉的、淡淡的蓝光,这次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小心,慢慢罩住了那本快散架的书。
蓝光像水,轻轻包住每一张发脆的纸页。在夏小棠紧张的注视下,怪事发生了:那些深褐色的酸斑,像被太阳晒化了一样,肉眼可见地变淡、消失,露出底下原来的纸色。
纸边毛糙的破口,像被看不见的手抹平了,边变圆润了。最让她心跳加速的是那些翘起的补丁——代表新纸和胶水的粒子块,被蓝光精准地“抠”了出来,像撕掉一层死皮,露出了底下原本破的、但正被蓝光飞快“织”好的纸纤维!原本又脆又硬、一碰就碎的纸,在蓝光泡过之后,竟然透出点韧劲儿。
这过程不快。陆修脑门上的汗珠变大,顺着脸往下淌,砸在深色工作台上,留下湿印。他后背的衬衫也很快被汗湿透,贴在身上。他的右手手指偶尔会不受控地抖一下,指尖的蓝光也跟着出现极细微、几乎看不出的晃动。
夏小棠屏住气,眼睛瞪大不眨。心里的排斥感还在翻腾,但一种更猛烈的、“死东西活过来”的震惊抓住了她。她看着烂东西被清掉,看着断口被接好,看着一本快死的书正用一种超出她想象的方式,重新变得结实。当蓝光完全盖住书又慢慢消失时,工作台上躺着的,已经是一本纸张柔韧、颜色温润、摸着结实、所有破口补丁都没了、像新的一样的书。
陆修长长吐出一口气,像卸下千斤重担,身子晃了晃,扶住桌子才站稳。他甩甩酸麻得快要没知觉的右手,指尖那点蓝光彻底没了,只剩下轻微的抖。
夏小棠几乎是扑到桌前,手指带着控制不住的抖,小心地摸上书页。温的,韧的,有点纸的糙感。她轻轻翻开一页,墨字清楚,纸页顺滑。这本被判“死”的书,活了!以一种没有“旧伤”、完美得不像真的样子,活了!
巨大的高兴和更深的茫然同时撞上她。她成功了,书保住了。可父亲坚持的“能看出修过”,钱教授念叨的“沧桑感”,在这绝对的“完美”面前,算啥?她捧着书,像捧着一个又熟又生的梦,手指无意识地摸着书页边——那里光滑平整,一点曾经要裂的痕迹都找不到。
突然,她的手指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