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小棠被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呛醒了。
眼皮沉得像粘了胶水。她用力眨了好几下眼,视线才慢慢对上头顶那盏蒙灰的白炽灯。灯光扎眼。喉咙干得要冒火。她试着撑起身子,胳膊软得没力气,只带起衣服摩擦的窸窣声。
薄毯从肩上滑下去,带走一点暖意。她这才发现自己躺在工作室角落的硬板小床上,盖着的毯子混着一股机油和灰尘味儿。陆修背对着她,站在铁皮工作台前。灯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一直拖到她脚边。台面上摊着那块难看的黄褐色胶块,旁边是一堆碎瓷片——正是她带来的,她爸那个被污蔑、被毁掉的清代仿元青花梅瓶。
她猛地吸了口气,动作太急,眼前一黑,脑袋发晕。
“醒了?”陆修的声音传来,平平的,像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他没回头,手指悬在胶块上方,指尖一点蓝光时亮时灭,像快没电的荧光棒。“感觉怎么样?”
夏小棠没吭声,只是用力闭了闭眼,把那股酸劲儿压下去。昨晚的事儿像碎玻璃扎进脑子里——她爸那件旧棉袄,青砖地上那滩暗红的血,血滴进砖缝的声音,还有那四个血字:“瓷魂不灭”。每一块碎片都冒着寒气。
她掀开毯子,光脚踩上冰凉的水泥地,冻得一缩。她走到工作台边,脚步还有点飘。她的帆布包搁在台子角上,沾着泥。她的眼睛死死钉在那堆碎瓷片上,嘴唇抿得发白。
陆修侧过头看她一眼,他眼窝有点陷,昨晚肯定也没睡好。
“照你说的,只清掉毒,把裂的地方拼回去,那些旧痕迹都留着。”他停了一下,又说,“胶的颜色、裂痕的色差、那些矿物结块,都不动。”
夏小棠喉咙动了动,挤出两个字:“…谢谢。”
*
修复的地方换到了市文物鉴定中心的一间材料分析实验室。是夏小棠系里一位姓赵的年轻老师顶着劲儿硬给安排的。钱教授虽然“休假”了,可盯着夏小棠的眼睛一点没少。
长条的不锈钢实验台上铺着白布。那堆碎瓷片和难看的胶块就摊在上面,惨白的LEd灯照着,显得更扎眼。空气里一股消毒水、金属和化学药水的混合味儿。陆修站在台子前头,穿了件干净的灰色卫衣,袖子撸到胳膊肘,露出手臂结实的线条。旁边站着实验室的刘主任,头发花白的老头,还有校学术委员会的王主任、李委员,赵老师也在。夏小棠站在靠后点的地方,两手死死攥着帆布包的带子,指关节都捏白了。
屋子里没人说话,绷得紧紧的,只有机器低沉的嗡鸣。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陆修的手。
“开始扫描胶样残留。”刘主任对着旁边一台连电脑的精密光谱仪抬抬下巴。数据在屏幕上飞快滚过。
陆修没看屏幕。他伸出右手食指,悬停在胶块上方一厘米左右。指尖那点蓝光又亮起来,比在工作室时更稳、更亮,像一小簇冷火。
“毒素粒子锁定。”陆修的声音没什么波动,像在读说明书。“主成分:‘蚀古剂-7’衍生物。结构:长链烷烃骨架,末端接强极性含磷基团。特点:渗透力强,能破坏晶格…”
他话音落下,那蓝光像活了一样,丝丝缕缕钻进胶块里。胶块表面那些黄黑色的疙瘩肉眼可见地消融、分解,像太阳底下的雪,没化成水,直接变成了灰。不到半分钟,那块又脏又丑的胶,变成了一小滩半透明的、像凝固蜂蜜的东西,颜色也透亮了不少。
“原始粘合剂:虫胶加松香,纯度不高。”陆修收回手,指尖蓝光灭了。“毒素清除完毕。残留物稳定,没活性了。”
刘主任猛地凑到光谱仪屏幕前,眼睛瞪得老大,手指在键盘上噼里啪啦敲。“数据对上了!老天爷…这…这真是人造的腐蚀剂!专门搞破坏的!”他猛地抬头看王主任,“老王!你看这峰值!全对上了!”
王主任脸色沉得能滴水,凑过去看,眉头拧成个疙瘩。
陆修没停。他转向那堆梅瓶碎片。这次,他两只手都悬在碎片上方,十指张开。更亮的蓝光从他手心涌出来,像一层薄雾罩在碎片上。这片光雾像有吸力,散乱的碎片开始微微抖动,像被看不见的线牵着,慢慢悠悠又稳稳当当地朝一块儿凑。
咔嗒。一声轻响,像两块石头轻轻撞了一下。一块大点的瓶肚子碎片和瓶颈碎片严丝合缝地拼到了一起。接缝的地方,留下一条细得像头发丝、颜色稍深的线,像长好的伤口。
一块,又一块。碎片在蓝光牵引下乖乖归位。每拼一下,就响起那轻微的“咔嗒”声。陆修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顺着鬓角往下淌。他眼神死死锁在碎片上,像全世界就剩这一件事。
二十分钟后,一只布满裂纹、接缝带着清晰色差和矿物结块的梅瓶,静静地立在实验台上。它不完美。那些深色的接缝、冒出来的小白点、还有瓶身上几处对不齐的小豁口,都像伤疤一样,无声地讲着它遭过的罪。
整个实验室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盯着那只活过来又带着一身伤的瓶子。
夏小棠的身体开始发抖。不是怕,也不是难过,是一种要把她整个人撕开的复杂劲儿。她一步一步,挪得很慢,走到实验台前。冰凉的台子边硌着她的肚子。她伸出微微哆嗦的手,手指头小心翼翼地、带着点敬畏,摸过瓶身上那道最深、颜色最暗的接缝。
指腹传来粗糙的颗粒感。是真的。
指尖划过一处微微凸起的白色矿物结块。是真的。
眼前一下子模糊了。滚烫的眼泪毫无预兆地冲出来,大颗大颗往下砸。一滴,两滴…砸在她那洗得发白的帆布包上,洇开深色的水印。
她没去擦。手指一遍遍摸着那些裂痕、色差、矿点。她爸那双满是老茧的手抚摸瓷器时的专注样子,他低声说“器物有灵,伤疤是岁月的根”的声音,猛地冲进她脑子里。
她一直讨厌陆修的修复,烦那种抹掉一切的“完美”。可现在,看着这只一身伤疤的瓶子,看着这些被特意留下来、成了洗刷她爸冤屈铁证的“瑕疵”…一股又酸又涩、迟来的明白劲儿,像涨潮一样淹没了她。
她猛地转身,对着陆修。眼泪还在流,但眼神不再是死气沉沉的灰,像被水冲过,带着沉甸甸的清亮。她深深地弯下腰,对着陆修,鞠了个九十度的躬。帆布包垂在身侧,上面的泪痕清清楚楚。
“陆老板,”她的声音带着哭腔,但字字清楚,“…谢谢您…留下这些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