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小棠摔门跑出去都三天了。
墙角那个被瓷片扎出来的小白印还在那儿杵着,陆修每次扫完地,眼珠子就忍不住往那儿瞟。
“捂死了……”
小姑娘带着哭腔的骂声,跟个苍蝇似的,赶都赶不走。
他有点烦,把扫帚往门后一扔。修好不就完了?裂纹没了,盘子光溜了,哪不对了?想不通。
巷子口传来一阵低吼,不是平时那些破车的动静,是那种闷在喉咙里的引擎声,像条大狗憋着不叫唤。
陆修一扭头,好家伙,那辆死贵的黑宾利,跟堵墙似的,把他门口那点光全给堵没了。
车门一开,下来的不是那个管家,高跟鞋敲青石板的声音,脆生生,一步是一步。
苏明月自个儿来了。
她今天换了身墨绿带暗纹的旗袍,往那明暗交界的地方一站,半张脸亮,半张脸藏在影子里,手里捏着个巴掌大的黑丝绒盒子。
“陆师傅。”声音不高,但听着客气,底下那股劲儿硌得慌。
陆修走过去,两人中间就隔个门槛。
一股子说不清的味儿钻进他鼻子,像刚下过雨的石头缝里长了点青苔,又掺了点铁锈的冷气。
苏明月打开盒子,里面躺着条项链,铂金的链子细得跟头发丝似的,可本该挂着吊坠的地方,乱成一锅粥。
一块挺大的绿石头,碎得稀巴烂,像被榔头砸过。几块大的碎片,歪七扭八地卡在扭成麻花的铂金爪子里,边上还黏着几粒快掉不掉的小钻石。
“车祸。”苏明月吐了俩字,指尖虚点了一下那堆破烂,“能弄?”
陆修没吭声。他脑子里那玩意儿先动了,眼前的项链“哗啦”一下散架,裂的裂,歪的歪。那绿宝石里面碎成渣渣了,铂金架子更是扭得一塌糊涂,原子都挤得嗷嗷叫。
修这玩意儿,比上次那烧焦的主板、烫手的电池都费劲,每一处都得拿精神头硬顶回去。
太阳穴突突地跳,上次累瘫的空乏劲儿还在骨头缝里没散干净。
“能修。”陆修嗓子有点发干,挤出俩字,“费劲。”
苏明月嘴角好像往上提了那么一丝丝,快得看不清。“知道。”她把盒子往前一递。
陆修接过来,沉。他转身走回他那堆满零件和半瓶矿泉水的破桌子前,把盒子撂下。没坐,站着。
他吸了口气,把夏小棠那张哭花的脸从脑子里甩开。右手抬起来,悬在那堆最碎的绿石头渣子上方,离那冰冷的铂金和碎渣子还有一小截。
嗡——
一点比芝麻还小的蓝光,在他指尖亮起来。细得跟头发丝似的蓝光,小心翼翼地往那堆渣子里钻。
陆修脑门上的筋立马绷紧了。汗珠子“滋”一下就从鬓角冒出来,顺着脸往下爬,痒得难受。他眼珠子瞪得老大,整个脑子被那涌进来的信息塞得发胀——石头该长啥样,咋碎的,怎么一点点拼回去……乱糟糟一堆,差点把他脑袋撑炸。
蓝光丝碰到最大那块绿石头碎片。碎口的棱角,在蓝光底下软了、糊了、粘上了。那些碎成渣的分子,被看不见的手硬扯回来,摁回原处。细小的碎片,也被蓝光吸尘器似的吸过去归位。慢,慢得让人心焦。汗顺着脖子往下淌,后背的旧t恤湿乎乎地贴在皮上。
更麻烦的是那铂金架子。那玩意儿是硬伤!蓝光扫过去,挤扁的金属内部,那些小粒子被生拉硬拽地拖回原位。空气里好像有细微的“滋滋”声,是金属在叫唤。陆修牙咬得咯吱响,腮帮子鼓起来,喉咙里一股铁锈味儿。整条胳膊都在抖,跟搬了千斤顶似的,累得直往下坠。
时间过得贼慢。窗户外头那点光,从斜斜的,慢慢挪到了头顶,又一点点往西边歪。
最后一丝蓝光缩回指尖。陆修猛地抽回手,手指头冰凉。他眼前一黑,身子晃了一下,赶紧撑住桌子边,指关节都顶着桌沿,绷得紧紧的。耳朵里嗡嗡响,像刚被大锤抡过,肺管子火烧火燎,就想躺地上。
桌子上,那条项链躺平了。
稀碎的绿石头合得严丝合缝,绿得跟深潭水似的,清亮得晃眼。铂金架子挺得溜直,稳稳当当托着大绿石头,锃光瓦亮。几粒小钻石老老实实镶在边上,闪得晃人。整条链子,像是自己会发光,绿莹莹、冷冰冰的光在石头上打转,漂亮得……有点不真实。比原来看着还扎眼,还完满。
太完满了。完满得……不像人间该有的东西。
苏明月不知道啥时候已经进来了,就杵在桌子对面。她那眼神,头一回没带着那股子高高在上的审视,像是被钩子钩住了,死死钉在项链上。那流光在她深黑的眼珠子里转悠,闪着奇异的光。
她伸出手,没直接拿。涂着暗红指甲油的手指头,慢悠悠地,用指肚擦了擦冰凉的铂金链子。然后,指腹才轻轻摁在那颗光溜溜、完美得不像话的大绿石头上。
石头冰凉。但苏明月的指肚在上头停了两秒,眉梢轻轻挑了一下。她好像感觉到……石头里面?有一丝暖?像刚咽气的鸟身上那点温乎气儿?快得抓不住。
指尖离开了石头。
“漂亮。”她声音还是平,眼神却像小刀片,刮过陆修汗津津的脑门和哆嗦的手,“比原来,更耀眼。”她顿了顿,眼波在那冰冷的流光上绕了一圈,最后落到陆修那张累瘫的脸上,像是要把他看透,“……一种危险的美。”
危险?陆修刚喘过气儿,脑子还木着。危险啥?这石头还能咬人不成?
苏明月没废话。她抄起那条变得贼拉耀眼、甚至有点不像原来那货的项链,动作还是那么讲究,可好像多用了点劲儿。没放回小盒子,就捏在手里。铂金链子从她指缝里垂下来,那颗大绿石头在她掌心,反射着让人心头发紧的绿光。
“钱。”另一只手从旗袍侧襟小口袋里,夹出一张支票,跟上回一样,黑底儿,银边儿。
她拍在桌子边上,就在陆修撑着桌面的手旁边。
上头明晃晃的数字:1,000,000.00。
陆修眼珠子一下子定在那串零上。一百万?
上次那车模十万,核电池一百二十万,这玩意儿……又一百万?他修车厂累死累活一个月才几千!
他喉咙发干,猛地抬头看苏明月:“这……多了吧?”
苏明月已经转身走到门口,闻言停了下来,回头看着陆修,嘴角那点似有若无的弧度还在:“我的东西,值这个价。”
“下回,整点更有‘意思’的活儿。”她撂下这话,扭头就走。
墨绿旗袍下摆“唰”地一摆,高跟鞋敲地的声音,又脆又冷,在空荡荡的小屋里砸得人耳朵疼。
巷子口宾利的低吼声没了,陆修才慢慢直起腰。后背的汗被风一吹,凉飕飕的。
他抓起桌上那张支票,薄薄一张纸,攥手里沉甸甸的。一百万。够他以前拧多少螺丝?修多少破车?
眼神落回桌子,刚才放项链的地方空了。好像还飘着点那冷冰冰的绿光。
危险的美?
陆修抬起自己刚修完石头的手,手指头还有点不受控地颤。手心汗腻腻的。他盯着自己这双沾着机油灰的普通手。这手能把碎成渣的石头修得比以前还亮堂。
可夏小棠砸盘子时,那眼泪汪汪、心碎成八瓣的样子,又“哐当”一下砸进他脑子里。
“捂死了……”
苏明月的“危险”……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眉头拧成了疙瘩。一股更沉的乏劲儿涌上来,压得他心口发闷。
他就想老老实实修个东西,让它好起来,甚至更好点儿。
多简单的事儿,怎么到了别人那儿,就变得这么绕,这么……闹心?
还有……这钱……到底算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