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笃。
敲门声又轻又急,夹在雨声里。
陆修头都没抬:“门没锁,自己进。”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条缝,凉风和潮气一下子灌进来。夏小棠缩着肩膀拱进屋。帆布包涨鼓鼓的,带子勒得她肩膀肉都陷下去了。没打伞,头发湿了几绺,黏在脑门边上。那条素麻裙子下摆,溅了好些泥点子。
她站在门口那片水渍里,没往里挪。眼珠子先扫过墙角的破烂零件堆,又溜过擦得光溜的工作台,最后死死钉在陆修那双沾满红锈的手上。嘴闭得死紧,脸上没啥表情,就那双眼睛,亮得有点扎人,里头像憋着一股劲儿——像是豁出去了,又带着点自个儿跟自个儿较劲的狠。
陆修“哐当”一声把轴承扔进旁边盛柴油的铁皮桶里,油花溅出来几点。他直起腰,撩起衣摆囫囵擦了把手,汗混着油灰在衣服上搓出条黑道子。“修东西?”他问,声音平平的。
夏小棠没吭声,往前蹭了两步。帆布包里的东西轻轻磕碰着响。她解开包扣,手伸进去,动作慢得磨人,小心翼翼的。掏出来一个扁扁的旧木头盒子,比巴掌大点,边角都磨圆了,木头纹深得能夹死苍蝇。
她把盒子撂在工作台油乎乎的一角,离陆修刚擦手的地方不远。手指头在盒盖上顿了一下,才“啪”地掀开。
里头垫着层黄不拉几的软布。布上,摊着几片碎纸片子。纸又黄又暗,糟脆糟脆的,跟秋天掉地上让人踩了八百遍的烂树叶子似的。碎纸上印着字,颜色暗红,像干透的血点子,笔画弯弯绕绕,有些地方糊成一坨,晕开了。纸边毛毛糙糙,还有几个米粒大的小窟窿眼儿。
“战国楚帛书,”夏小棠嗓子发紧,像卡了鱼刺,“家里……传下来的。前些天回潮,闷箱子里忘了……朱砂字全糊了,还招了书虫子。”她指头虚虚点了一下那几个小窟窿,“虫子啃的。”
她抬起眼,直勾勾盯着陆修:“能……能修吗?”那眼神复杂,有试探,有最后那点盼头,底下还沉着一层别的,像秤砣。
陆修没立刻应。他凑近点,手没碰那碎纸片,就眯着眼盯。碎纸的纤维、糊开的朱砂道道、虫啃窟窿边上的毛刺……在他眼里唰唰唰一层层扒开。信息哗啦啦涌进来,比修个破手机屏麻烦十倍。那些糊开的朱砂粒子,跟泼出去的脏水似的,东一点西一点乱糟糟糊在纸的迷宫里。
他眉头拧了一下,太阳穴突突跳。这活儿,真费劲。
“能。”他吐出一个字,伸手从旁边抽屉里拽出副薄橡胶手套,慢吞吞套上。手套有点大,套在他手上,空荡荡晃着。
夏小棠呼吸停了一瞬,看着他戴手套的手伸向那片最碎的纸。她抠着木盒边的手指头,用力得指节发白。
陆修的动作轻得不能再轻。指尖隔着那层薄橡胶,悬在纸片上方。一点比萤火虫屁股还暗的蓝光,在他指头肚底下亮起来,悄没声地钻进那片糊成一锅粥的暗红里。
蓝光扫过的地方,怪事来了。
那些糊开、晕成一坨的暗红色,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拢住、往回拽。散开的粒子被一股脑牵回来,沿着原本的笔画道道,一点点收紧、堆回去。模糊的弯弯绕绕重新变得利利索索,暗红的颜色也沉了下去,透出点老东西该有的旧劲儿。
糊,没了。
夏小棠的眼珠子死死钉在那片纸上。看着那糊掉的笔画变清楚,看着那暗沉的红聚回来。她腮帮子咬得紧紧的,嘴唇抿成一条白线,眼神里没惊喜,就剩一种冰凉的审量劲儿。
陆修的手指头动得又慢又稳。蓝光细得跟头发丝似的,在那糟脆的纸上爬。他额角冒汗珠,顺着鬓角往下滑,滴在油腻的工作台上,晕开个小湿点。后背的汗把t恤洇透了,湿了一大片。
一片,又一片。
碎纸上的糊晕被挨个抹平,字迹全露出来了。
最后,就剩那片带虫啃窟窿的。
陆修的手指悬在那片碎纸上空。虫啃的窟窿边毛毛糙糙,像被小东西啃豁了牙。他指尖停住了,蓝光在指尖那儿一闪一闪,没落下去。
手指头悬在虫眼上头,有点发僵。
脑子里猛地闪过夏小棠砸盘子时那通红的眼,那句“捂死了”跟根刺似的扎了一下。
蓝光,“噗”一下灭了。
他收回手,指尖那点蓝芒彻底不见。那片带虫啃窟窿的碎纸,就静静躺那儿。糊掉的字修好了,光溜溜的,唯独那几个小窟窿,原封不动张着嘴,像几个小小的、不出声的黑眼睛。
“好了。”陆修的声音有点哑,带着累透的劲儿。他一把拽掉手套,随手甩在台子上,露出手上沾的汗和没擦干净的红锈。
夏小棠猛地抬头,目光钉子似的先扎在他脸上,又飞快落回那堆碎帛书上。眼珠子扫过那些修得清清楚楚的字,最后,死死定在那片带虫啃窟窿的碎片上。
那几个小窟窿,杵在周围光溜溜的修复痕迹旁边,扎眼得要命。
她伸出手,没去碰那些修好的,就小心翼翼,用指尖轻轻碰了碰那片带虫啃痕迹的碎纸边。指腹在毛糙的窟窿边边上,极慢地、来回刮蹭了几下。
一下,两下。
然后,她抬起头,看向陆修。
那张总是绷着的脸,嘴角往上那么一弯。快得跟错觉似的,像石头丢进深水里漾开的纹,眨眼就平了,没影儿了。
“你……”她声音压得低,带了点沙,眼珠子还黏在那虫啃的痕迹上,“……学会留伤了?”
陆修没吱声,抬手抹了把额头的汗,汗珠子甩地上。他看着夏小棠低下头,动作轻得不能再轻,把那些修好的碎帛书一片片收进旧木盒里。盖上盒盖,手指头在那磨得发亮的木头盒盖上停了一会儿。
“我爸……”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飘,像说给自己听,又像对着盒子,“他总说……虫眼是老物件喘气的口子……捂严实了,东西就真死了……”话没说完,她猛地刹住,像是被自个儿的话吓着了,一把抓起木盒塞回帆布包,转身就走。
脚步快得像被鬼撵,撞开那扇吱呀响的旧木门,一头扎进外面越下越密的雨帘子里。帆布包里的木盒跟着她跑,哐当哐当响,没两下就被哗啦啦的雨声盖过去了。
陆修站在原地,看着门口那片被夏小棠踩进来的湿脚印子,地上的灰慢慢把它吸干。
啧,这姑娘,好像回回来修东西,都没给钱。
陆修摇摇头,低头瞅了瞅自己刚修帛书的手。指尖好像还留着碰那糟纸的毛刺感。桌上,那片带虫啃窟窿的碎帛书影子,好像在眼前晃悠。
他走到墙角,拎起泡柴油桶里那根轴承,锈红的油滴滴答答往下淌。他重新抄起砂纸,埋头用力蹭了起来。沙啦沙啦的磨铁锈声,一下子盖过了窗外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