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月羲才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为什么……给我?”
澹台烬的指尖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
为什么?
他也在心里问自己。
是因为看到她总是用一根最简单的枯枝随意绾发?是因为那日角落里她散落的发丝拂过他脸颊时带来的悸动?还是因为……他只是想将自己亲手做出的、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赠予她?
那些纷乱的、无法言说的理由在胸腔里冲撞,最终,只化作一句更加低沉、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的话语:
“你值得。”
你值得世上所有美好之物。
即便我所能给予的,仅是这陋室之中,一根微不足道的木簪。
月羲的心,因这三个字,狠狠一颤。
她看着他眼底那几乎要将人灼伤的认真与执拗,看着他掌心那枚朴素却无比用心的木簪,一直以来的那些谨慎、那些刻意维持的距离,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她缓缓伸出手,指尖微颤地,触碰到那枚木簪。
木质温润,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
在她指尖碰触到的瞬间,澹台烬的手腕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随即,他翻转手腕,不是将簪子放入她掌心,而是就着这个姿势,极其自然地、轻轻将那枚木簪,插入了她松松绾起的发髻间。
动作生疏,甚至带着一点笨拙的僵硬,却完成得异常坚定。
木簪取代了那根枯枝,固定住了她如墨的青丝。那朵粗糙的梅花,在她鬓边悄然绽放,与眉心那点殷红的朱砂印记遥相呼应,在跳动的火光下,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月羲僵立在原地,感受着他指尖短暂擦过她发丝带来的战栗,感受着鬓边那枚木簪沉甸甸的、却又无比熨帖的重量。
她抬起眼,望入他深邃的眸中。
那里,不再是荒芜的冰原,而是燃起了燎原的星火,清晰地倒映着她的身影,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想要将她牢牢锁定的专注。
他忽然开口,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宿命般的笃定:
“月羲。”
“你既为我而来,可不可以不要离开我。”
没有疑问,只有陈述事实的请求。
如同野兽圈定领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和深入骨髓的执念。
月羲望着他,望着这个在绝望深渊中被她偶然拾起、却已然生出锋利爪牙和惊人占有欲的未来魔神,心中百感交集,有恐慌,有茫然,却也有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
她缓缓地、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容如同冰层乍破,春水初融,带着一种令人心折的清艳与决绝。
她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诺。
只是抬起手,轻轻抚了抚鬓边的木簪,感受着那粗糙而真实的触感,轻声说:
“这梅花,刻得真好。”
潜台词是:我收下了。
你的心意,你的宣告,你的一切。
我收下了。
火光噼啪,映照着两人对视的身影,在斑驳的墙壁上投下紧密相依的轮廓。
窗外,风雪依旧。
窗内,春意已悄然而至,在那枚小小的木簪上,在那交织的目光中,无声地,扎了根。
那枚木簪,如同一个无声的契约,彻底改写了两人之间相处的规则。
月羲不再回避他的目光,有时甚至会在他专注的凝视下,微微红了脸颊,却不再躲闪。她依旧每日前来,照料他的伤势,打理这间破屋,但彼此都心知肚明,那些食物与药物,早已不仅仅是生存的必需品,更是维系着某种隐秘联系的纽带。
澹台烬的伤在精心照料下,好得很快。新生的皮肉覆盖了旧的疤痕,虽然依旧留下些浅淡的痕迹,但至少不再狰狞。身体的康复似乎也催生了某种内在的变化。他不再总是蜷缩在阴影里,偶尔,月羲会看到他在院中积雪上,用树枝划拉着什么,身姿虽然依旧清瘦,却隐隐透出一种即将破茧而出的、内敛的锋芒。
他开始更主动地介入她的“工作”。
月羲生火时,他会默不作声地递来粗细合适的柴薪;她整理草药时,他会坐在一旁,将她处理好的药草分门别类;甚至有一次,月羲想将一块沉重的破木板挪来挡住更大的风口,刚弯下腰,他已先一步伸手,轻松地将木板提起,稳稳地卡在了她想要的位置。
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
月羲看着他挽起袖子后露出的、虽然依旧瘦削却线条流畅的小臂,看着他专注固定木板时的侧脸,心头莫名地跳快了几拍。
“谢谢。”她轻声说。
澹台烬动作顿了顿,没有回头,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
……
这日午后,难得的出了太阳。金黄色的、没什么温度的冬日阳光,透过窗棂,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几块斑驳的光斑。
月羲带来了一小坛酒。不是之前那种劣质的烧刀子,而是她在神祠年节时分得的、口感相对醇厚些的米酒。
“伤好了,可以少喝一点,驱驱寒。”她将酒坛放在两人中间,又拿出两个粗糙的陶碗。
澹台烬看着那澄澈的酒液被倒入碗中,散发出淡淡的、甜糯的香气。他端起一碗,没有立刻喝,只是看着碗中晃动的涟漪。
月羲也端起自己那碗,小口啜饮着。米酒甘醇,带着些许后劲,几口下去,她的脸颊便染上了一层薄薄的胭脂色,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娇艳。
她似乎有些放松下来,话也比平日多了些。
“听说……宫里的梅花开了,很大一片,叫做‘香雪海’。”她望着窗外,眼神有些向往,“一定很美。”
澹台烬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看到自家院墙上方,那一角灰蒙蒙的天空。宫墙之内的繁华与美丽,与他这质子府的破败,隔着天堑。
他握着酒碗的指节,微微收紧。
月羲似乎意识到失言,转回头,对他笑了笑,那笑容在酒意熏染下,带着几分平日里没有的娇憨:“不过,我觉得你刻的梅花更好看。”
她说着,下意识地抬手,轻轻触摸了一下鬓边的木簪。
这个无意识的动作,像一根羽毛,轻轻搔刮过澹台烬的心尖。
他眸色转深,仰头,将碗中酒一饮而尽。酒液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阵暖意,却似乎点燃了更深处的某种燥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