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羲包好一个,抬头,见他正看着自己,目光深沉,却不再是以往那种令人不安的审视,而是一种……近乎柔和的专注。
她心头微动,拿起一个包好的粽子,递到他面前,带着一丝鼓励的笑意:“要试试吗?”
澹台烬看了看她手中那个小巧的粽子,又看了看自己骨节分明、更适合握刀或是沾染血腥的手,迟疑了一下。
月羲却已将粽叶和材料推到他面前,眼神清澈,带着全然的信任:“很简单,我教你。”
她示范了一遍,动作放得很慢。
澹台烬学着她的样子,拿起竹叶,舀米,放枣,折叠。他的动作极其笨拙,甚至有些僵硬,糯米从他笨拙的指缝间漏出,竹叶也被他捏得有些变形。
第一个粽子包得歪歪扭扭,几乎散架,与他平日里那种近乎偏执的、要做就要做到最好的性格截然不符。
若是往常,他或许会因这挫败而感到暴躁,会将其视为一种无能的象征。
但此刻,他看着手中这个丑陋的、几乎不成形的粽子,又看了看月羲眼中毫无嘲弄、只有温和鼓励的笑意,心中奇异地没有升起半分戾气。
反而有一种……陌生的、暖融融的东西,在胸腔里缓缓流淌。
他沉默着,没有放弃,而是拿起第二片竹叶,继续尝试。
月羲也没有再多指导,只是在一旁安静地包着自己的,偶尔在他遇到明显的困难时,才出声提醒一两句。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两人身上,空气中弥漫着糯米和竹叶的清香。火塘里的柴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一切都安宁得不像话。
当澹台烬终于靠自己包出一个虽然依旧不算美观、但至少能稳稳立住的粽子时,他抬起头,看向月羲。
月羲也正好看向他,眼中漾开真切的笑意,如同春水泛波:“看,我说很简单吧。”
那一刻,澹台烬心中那片朦胧的雾气,仿佛被这笑容骤然驱散。
他明白了。
他不再需要像过去那样,靠着观察和模仿别人,去笨拙地拼凑、祈求那一点点遥不可及、甚至可能是虚假的“善意”或“关注”。
因为眼前这个人,她的笑容,她的陪伴,她递到唇边的温水,她鬓边他亲手雕刻的木簪,她此刻眼中毫无保留的赞许……这一切的一切,都在清晰地告诉他——
这就 是 被 在 乎 的 感 觉 。
这 或 许……就 是 爱 的 雏 形 。
虽然它还很朦胧,像晨雾中初绽的花苞,脆弱而模糊。
但他确确实实地感知到了它的存在。不是学来的,不是偷来的,而是真真切切,发生在他与她之间。
他低头,看着自己掌心那个歪扭的粽子,又看了看月羲身边那些整齐漂亮的粽子。
他的不完美,与她的美好,并排放在一起,却奇异地和谐。
他不再觉得自卑或恼怒。
因为他知道,这个丑陋的粽子里,包裹着的,是他生平第一次,主动想要去给予、去参与的,笨拙而真诚的心意。
而这份心意,被她看见了,并且,被她温柔地接纳了。
爱,原来不是等价交换,也不是完美无缺。
它或许,就是允许不完美,并在不完美中,找到独一无二的归属。
澹台烬将那个歪扭的粽子,小心地放在月羲包的那些粽子旁边,如同将自己那颗初初萌动、尚带棱角的心,轻轻放在了她的身边。
他抬起眼,望向窗外。
积雪未融,寒风依旧。
可他生命里的冬天,似乎因为身边这个人,因为心中这点朦胧却真实的暖意,第一次,看到了尽头的光。
质子府的冬日,因着那一方小小火塘和每日如期而至的身影,竟也生出了几分人间烟火的暖意。
澹台烬的伤势已近痊愈,新生的皮肉覆盖了旧日的狰狞。更显着的变化在于他的眼神——那片死寂的荒原上,似乎有细弱的草芽正试探着破土。他依旧沉默,却会在月羲低头整理草药时,目光长久地停驻在她鬓边那枚他亲手所制的木簪上。
这日月羲来时,带了针线和一块厚实的靛蓝粗布。
“快岁末了,给你做件新衣。”她语气寻常,仿佛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澹台烬正将一根新柴添入火塘,闻言动作微滞。新衣?于他而言,这词汇陌生得如同天方夜谭。他习惯了捡拾旁人丢弃的、满是破洞的旧袍,习惯了以单薄之躯硬抗严寒。
他看着她展开布料,比划着他的身形,指尖在靛蓝的底色上更显白皙。一种奇异的、饱胀的情绪充盈着他的胸腔,让他几乎有些无措。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兵甲碰撞的铿锵声,打破了院落的寂静。
澹台烬几乎是瞬间绷紧了身体,眸中刚萌芽的暖意顷刻冻结,覆上一层惯常的冰封般的警惕。他下意识上前一步,将月羲挡在身后。
“哐当”一声,破旧的木门被粗暴地踹开,寒风裹挟着雪沫倒灌而入。几名身着禁卫军服饰的兵士闯了进来,为首的小队长目光倨傲地扫过屋内,最后落在澹台烬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质子殿下,好兴致啊。”他语带讥讽,视线却越过澹台烬,落在他身后正迅速将针线布料收起的月羲身上,眼神闪烁了一下。
月羲心头一紧,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蔓延。
那小队长并未立刻发难,反而从怀中取出一卷明黄绢帛,朗声道:“王上有旨,念及岁末团圆,特赐质子澹台烬,除夕宫宴,入席觐见。”
旨意宣读完毕,屋内陷入一片死寂。
入席宫宴?这绝非恩典,而是赤裸裸的羞辱。谁不知景国宫宴之上,各国质子往往是被戏耍、折辱的对象,以此彰显景国威仪。
澹台烬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握紧,指节泛白,面上却无波无澜,仿佛早已料到。
那小队长收起绢帛,却不离开,踱步上前,目光在月羲和澹台烬之间逡巡,最终定格在月羲鬓边那枚与这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木簪上。他嘴角勾起一抹恶意的笑:
“这位,便是神祠的月羲姑娘吧?果然……心善。”他刻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意有所指。“王上亦有口谕,巫女月羲,抚慰……孤苦,有功,特许一同入宫,于宴上领赏。”
月羲的脸色瞬间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