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王的手还停留在半空,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缓缓收回。她脸上的神色已恢复了平静,只是耳根处似乎泛起了一抹极淡的红晕,转瞬即逝。
“是朕疏忽了,此处湿滑,未曾提醒御弟。”她语气如常,转身继续向前走去,步伐却似乎比刚才快了些许,“前方亭子便到了。”
玄奘跟在她身后,心潮却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再难平静。手臂上那短暂的触感挥之不去,鼻尖仿佛还萦绕着那近在咫尺的馨香。他紧紧攥着手中的佛珠,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心中默念的经文也变得杂乱无章。
湖心亭终于到了。亭中石桌上已备好了清茶果品,依旧无一侍从。
那几株所谓的“优昙婆罗”只是寻常的昙花,花蕾紧闭,并无即将开放的迹象。
女王似乎忘了自己邀约的初衷,只是倚着亭柱,望着浩渺的湖面,久久不语。玄奘也沉默地站在一旁,目光低垂,看着亭下碧水中游弋的几尾锦鲤。
“御弟,”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随风飘来,“你说,若一人明知前路是苦海,是劫难,却依旧……身不由己,该如何?”
玄奘心头剧震,抬起头,看向她的背影。那鹅黄色的身影在晨光与水色中,显得格外单薄,仿佛随时会融化在这片柔靡的景色里。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回头是岸”,想说什么“斩断尘缘”,却发现那些熟稔于心的佛理,在此刻,面对这样一个背影,竟有些难以出口。
最终,他只是低声道:“陛下……佛法无边,总能……寻得解脱之法。”
女王缓缓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极淡、极疲惫的笑容:“是啊,佛法无边。”
她没有再看他,目光重新投向远方,轻声道:“茶快凉了,御弟,请用茶吧。”
那一盏清茶,玄奘最终不知是何滋味。
离开御花园时,日头已高。阳光明晃晃地照下来,却驱不散玄奘心头的阴霾。手臂上那短暂的触碰,女王那孤寂的背影,以及她那句若有所指的问话,如同无数纷乱的丝线,将他紧紧缠绕。
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开始脱离掌控。
而就在他们离开后不久,湖心亭畔,那几株普通的昙花阴影下,土壤微微松动,一缕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黑气,悄无声息地渗入地底,消失不见。
御花园的“意外”之后,一连数日,女王再未单独召见玄奘。只是通过青鸾传话,言说陛下近日忙于处理积压的政务,讲经之事暂且押后,请御弟长老安心在驿馆休憩,亦可于王宫藏书阁阅览经卷。
这看似合情合理的安排,却让玄奘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那日湖心亭短暂的接触与言语交锋,像一枚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虽渐平息,湖底却已暗流涌动。他并非懵懂无知,女王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复杂情愫,以及她那句“身不由己”的暗哑低问,都指向一个他不敢、也不愿深究的方向。
他只能将自己更深地埋入经文之中。迎阳驿馆的书房成了他最好的避风港。王宫藏书阁果然收藏颇丰,不仅有中原流传的佛经,还有一些西域乃至天竺的贝叶残卷,甚至夹杂着几卷以奇特符号记载的、关于女儿国本地风物与古老传说的羊皮卷。玄奘试图从这些故纸堆中寻找心灵的平静,也隐隐希望能找到关于子母河、关于这纯阴之国存在根源的蛛丝马迹。
然而,平静只是表象。
孙悟空变得愈发焦躁不安。他几次三番想要溜出驿馆,更深入地探查女儿国,尤其是那子母河的源头,却总被一股无形而柔和的力量阻挡回来。那力量并非刚猛的禁制,更像是一张无处不在、绵密坚韧的网,将整个都城温柔地包裹起来,连他的筋斗云都难以突破。
“师父,这地方邪门得很!”孙悟空抓耳挠腮,在书房里踱来踱去,“那力量不像是寻常妖魔布置的,倒像是……像是某种天生的结界!俺老孙的火眼金睛也看不透这都城的根基!”
猪八戒倒是乐得清闲,每日里有精致素斋享用,还能偷眼瞧瞧来往的漂亮侍女,只觉得这女儿国简直是人间仙境,对孙悟空的担忧嗤之以鼻:“猴哥你就是瞎操心!依俺老猪看,这女王对师父客气得很,这地方又安宁又富庶,多住几日有何不可?总比在外面风餐露宿、打打杀杀强!”
沙悟净依旧沉默,只是擦拭降妖宝杖的次数明显增多,显示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玄奘放下手中的经卷,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忧色。悟空的发现印证了他心中的猜测,这女儿国绝非寻常之地。而那日御花园中,除了他与女王,是否还有第三双眼睛在暗中窥视?那土壤中一闪而逝的黑气,是他的错觉吗?
“悟空,稍安勿躁。”玄奘沉声道,“此地诡异,我等更需谨慎。陛下既以礼相待,我等不可妄动,徒惹事端。通关文牒……”
他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通关文牒仿佛成了一个被遗忘的词语,青鸾每次前来都客客气气,却绝口不提用印之事。
就在这时,书房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来者是青鸾。她神色如常,手中捧着一卷帛书。
“长老,”她施礼后,将帛书呈上,“陛下近日偶感风寒,精神不济,恐怠慢了长老。特命奴婢送来此物,乃陛下闲暇时抄录的《金刚经》一卷,中有几处疑难,陛下以朱笔圈出,恳请长老批注解惑,陛下痊愈后,再行请教。”
玄奘接过帛书,展开一看,字迹清秀工整,笔力却不失风骨,正是女王的笔迹。朱笔圈出的地方,确实是一些佛法中深奥难解之处。这个请求,合情合理,甚至显得十分虔诚信佛。
然而,玄奘的心却微微沉了下去。他注意到,在帛书的边缘,不起眼的地方,用极淡的墨迹,勾勒着一枝小小的、精致的忘忧花——那日御花园瀑边,她曾指给他看的花。
这绝非无意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