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在碎裂。
当萧墨凝聚了所有新生意志与力量的一拳，带着尖锐的破风声，狠狠砸向那面传来苏云裳呼唤声的镜面时，时间仿佛被拉长了。他能清晰地看到自己拳锋前的空气因急速压缩而微微扭曲，看到镜面上倒映出的、那个眼神决绝、嘴角紧抿的自己的脸，以及更深处，无数个重叠的、属于“癸七四”、“影七”、“墨影”的麻木或冰冷的面孔。
拳头与镜面接触的瞬间，并没有预想中的坚硬触感和爆裂巨响。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如同击破水膜的滞涩感，伴随着一声沉闷的、仿佛从极深水底传来的“啵”的轻响。镜面以拳锋落点为中心，漾开一圈圈剧烈的、银灰色涟漪，涟漪所过之处，镜中那些血腥的过往幻象如同被橡皮擦抹去的污迹，瞬间模糊、消散。
然而，这面镜子并未彻底破碎。它像一块拥有弹性的、坚韧的胶质，深深凹陷下去，将萧墨的拳头包裹、吸附，疯狂地吞噬着他这一拳所蕴含的力量与意志。更可怕的是，那些消散的幻象背后，并非空无一物，而是浮现出更多、更密集的“萧墨”！
不是记忆片段，而是纯粹的、由负面情绪与自我怀疑凝聚成的“影子”。它们从镜面深处浮出，面无表情，眼神空洞或充满戾气，如同从同一个模子刻出的幽灵军团，沉默地、层层叠叠地“站”在镜面之后，无穷无尽。它们没有攻击，只是存在，只是用那无数双眼睛，冰冷地注视着试图打破屏障的萧墨本体。
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与窒息感，顺着被吸附的拳头，汹涌地反噬回来。
“没用的……”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心底回响，分不清是心魔的低语，还是他自己潜意识的绝望，“你杀不完的。这些就是你，萧墨。你的每一寸过去，每一滴血，都铸成了它们。你打不破你自己。”
拳头上传来的力量在飞速流逝，精神上的重压却成倍增加。镜面开始反向挤压他的拳头，那股吸附力变得更强，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拖入那由无数个“自己”构成的、永恒的黑暗深渊之中。刚刚升起的、因苏云裳呼唤而燃起的微弱希望之火，在这浩瀚无边的、源自自身的黑暗面前，似乎又开始摇曳、黯淡。
难道……真的无法挣脱？难道他注定要被自己的过去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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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就在萧墨的拳头击中镜面、引起剧烈涟漪的同一时刻——
镜域的另一条岔路，一条相对平直、由无数细碎菱形镜片铺就的狭窄通道里。
苏云裳背靠着冰冷的镜壁，脸色微微发白，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正闭着双眼，双手结着一个简单却稳定的手印，抵在自己眉心。她的嘴唇无声而快速地开合，默诵着兄长苏文轩早年教给她的一段“清心咒”。这咒文并无驱邪破妄的大能，却能在一定程度上澄澈心神，增强感知，尤其在注意力高度集中时，能产生一种奇妙的、超越寻常五感的“共鸣”。
她不知道自己被困在这条通道里多久了。与萧墨失散后，最初的惊慌过去，她没有像无头苍蝇般乱闯，也没有被镜中可能出现的、关于兄长失踪的恐怖幻象所困（或许镜域觉得她的“心魔”不够强烈？）。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利用清心咒，努力感知着这片混乱空间中的“异常”。
她相信同伴们都在这里，都在各自的困境中挣扎。她需要找到他们，至少，找到离她最近的、最可能回应她的人。不知为何，她第一个尝试连接的，就是萧墨。那个总是沉默如影，却在危险来临时总会挡在她身前的男人。
清心咒的效力渐渐显现。她能隐约“听”到镜域深处传来的、各种模糊而混乱的意念碎片：有激烈的战斗波动（像是月姐姐？），有沉重如山的意志对抗（厉大人？），有温暖与撕裂交织的挣扎（沈姐姐？），还有赵大哥那边……一种锐利破开迷雾的决绝。
而在所有这些或激烈或沉重的波动中，有一股意念，冰冷、压抑、充满自我否定与挣扎的痛苦，却又有一种极其微弱的、正在试图破壳而出的炽热，如同被厚厚冰层覆盖的火山。这意念的“质地”，她有些熟悉——是萧墨！
她立刻将全部心神集中过去，努力将自己的意念，顺着清心咒建立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共鸣，“推”向那个方向。
“萧墨！”她心中默念，不是呼喊，而是如同将一颗包裹着关切与呼唤的种子，努力投掷过去，“你在哪里？回答我！”
起初，石沉大海。只有那片冰冷压抑的意念在剧烈翻腾，仿佛正在经历着什么可怕的内部风暴。
苏云裳没有放弃。她反复默念清心咒，将心神凝聚到极致，不顾精神力的快速消耗，一遍又一遍地尝试“呼唤”。她知道萧墨的过去可能很黑暗，知道他总是把自己封闭得很深。但她也见过他偶尔流露出的、不同于杀手的瞬间——比如在她差点被逼饮下“红尘醉”时，他毫不犹豫夺酒代饮；比如在墨韵书院遇袭时，他沉默地守在她身前；比如……很多个细微的、他以为没人注意的瞬间。
他不是冰冷的兵器。他是萧墨。
“萧墨！坚持住！我能感觉到你！别被那些幻象骗了！你是萧墨！是忘尘阁的萧墨！是我的……”她意念中的声音越发急切，甚至带上了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哽咽，“……是我的同伴！是我很重要的人！”
就在她精神力即将透支，眼前开始发黑，几乎要支撑不住的时候——
那股冰冷压抑的意念深处，那被厚厚冰层覆盖的火山，似乎终于被她的呼唤触动，猛地爆发出一股极其强烈的、充满决绝守护意志的炽热波动！这波动是如此强烈，甚至短暂地冲破了镜域的阻隔，让她“听”到了一声模糊却坚定的低语：“等我。”
紧接着，她便“感知”到了！就在她意念延伸方向的“尽头”，隔着一层坚韧而扭曲的“壁障”，传来一股强大的、试图破壁而出的力量冲击！是萧墨！他在攻击那层阻隔！
但她也同时“感知”到，那层壁障异常坚韧，并且在疯狂反噬、吞噬着他的力量，更有无数冰冷负面的意念从壁障后涌出，试图将他拖回去、压垮！
他要撑不住了！
这个认知让苏云裳的心脏猛地一缩，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不行！不能让他一个人面对那些！她必须做点什么！
清心咒……对了，清心咒能澄澈心神，增强感知，或许……也能作为一种纯粹的精神力量，去支援、去呼应？
没有时间犹豫了！
苏云裳猛地睁开眼，眼中因精神力透支而布满血丝，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然。她不再仅仅默诵，而是直接用尽力气，对着她感知中萧墨所在的方向，将清心咒的最后一个音节，混合着她所有的担忧、信任、以及那份连她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超越同伴的情愫，清叱出声：
“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心清神明，破妄归真！”
这不是什么高深法术，只是最简单的安神定志口诀。但在此刻，由她全部的心念与情感催动，由她与萧墨之间那微弱却坚韧的共鸣连接引导，这九个字仿佛化作了九道无形却纯净的光芒，穿透了镜域空间的混乱阻隔，无视了那层坚韧的心魔壁障，精准地“照射”在了正在苦苦支撑、意识即将再次被黑暗淹没的萧墨身上！
如同阳光刺破厚重的云层，如同清泉涌入干涸的裂谷。
萧墨感到一股温暖、纯净、充满生机的力量，并非源自他自身，而是从外部，从那面正在与他对抗的镜子“对面”，如同无形却有力的手，稳稳地托住了他正在下坠的意志，并注入了一股新鲜的、清凉的活力！
是苏云裳！她不仅听到了他的决心，更在他最危险的时刻，给予了他最直接、最纯粹的支援！这支援并非武力，而是比武力更珍贵的东西——毫无保留的信任与呼唤！
“我……是萧墨。”他原本有些涣散的瞳孔骤然收缩，凝聚起前所未有的锐芒。镜中那无数个冰冷“自己”的凝视，带来的压力似乎减轻了一瞬。不，不是减轻，而是他心中那股因苏云裳的“光”而重新熊熊燃烧起来的守护之火，变得更加炽热、更加不可动摇！
他不再仅仅是想打破这面镜子。他要去到光的另一边，去到那个正在呼唤他、等待他、信任他的人身边！
“给我——开！”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从他胸腔迸发！他将体内残存的所有内力，连同苏云裳传来的那股温暖纯净的精神力量，以及心中沸腾的、想要守护那束光的强烈意念，毫无保留地，尽数灌注到依旧被镜面吸附的右拳之中！
这一次，不再是硬撼，而是凝聚！将所有的力量与意志，压缩到极致，化作一点无坚不摧的“锥”！
拳锋处，那被镜面吸附包裹的地方，一点炽白的光芒骤然亮起！光芒虽小，却蕴含着不可思议的穿透力与净化之意！
镜面发出不堪重负的、如同琉璃即将崩碎前的尖锐嗡鸣！那层层叠叠的、由负面自我构成的“影子”在这炽白光芒的照射下，如同遇到烈日的晨雾，发出无声的嘶鸣，迅速淡化、消散！
吸附力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镜面寸寸龟裂的触感！
咔嚓！咔嚓嚓——！
清脆的碎裂声连绵响起，如同乐章的高潮！以萧墨的拳锋为中心，银灰色的涟漪变成了狂暴的破碎波纹，向四面八方急速蔓延！整面坚韧无比的、承载着他最深重心魔的镜子，在这内外夹击、意志与情感共鸣的至强一击下，终于彻底崩解！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镜面化为无数闪着微光的银色齑粉，如同星河倾泻，在狭窄的通道中纷纷扬扬。
幻象、心魔、黑暗的过往、冰冷的凝视……一切阻隔，随着镜面的破碎，烟消云散。
齑粉缓缓沉降，光线重新变得清晰。
萧墨保持着出拳的姿势，微微喘息，拳面上还萦绕着淡淡的白色微光。他抬起头，目光穿越正在消散的银色光尘，看向前方——
不再是冰冷的镜廊。
就在破碎镜面原来位置的不远处，苏云裳正扶着镜壁，脸色苍白，额头满是虚汗，显然刚才那一下耗费了她极大的心神，甚至有些脱力。但当她的目光与穿越光尘望过来的萧墨相遇时，那双总是灵动慧黠的眼眸里，瞬间迸发出巨大的惊喜、如释重负，以及……清晰可见的泪光。
“萧墨！”她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不容错辨的激动。
萧墨缓缓收回拳头，站直身体。他看着几步之外那个纤秀却倔强的身影，看着她眼中为自己而亮的泪光，心中那片被鲜血与黑暗浸染了多年的冻土，仿佛被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流彻底冲垮、融化。
他动了。没有言语，只是迈开脚步，踏过满地的银色光尘，一步步，坚定地，走向她。
苏云裳也松开了扶着镜壁的手，踉跄着迎上前一步。
两人在飘洒的银色光尘中相遇。
萧墨伸出手，不是扶，而是轻轻握住了苏云裳因为脱力而微微颤抖的手。她的手很小，有些凉，却异常柔软。
苏云裳没有挣开，反而用另一只手也握住了他的手，仿佛要确认他是真实的，是温暖的。
“我找到你了。”她仰着脸，看着他，眼泪终于滑落，却带着笑。
萧墨低头看着她，素来冷硬的脸上，有什么东西彻底松动了。他笨拙地、几乎用尽毕生勇气般，抬起另一只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去她脸上的泪痕。
“……嗯。”他应道，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真实的温度。
光的召唤，他听到了。也终于，抓住了光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