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惠姬达成协议之后,产屋敷月彦的住所氛围发生了细微的转变。
那令人感到汗毛竖起的恶意确实消散了,但千世子很快意识到,惠姬并未离开,她只是换了一种存在方式。
那股来自枯萎紫藤花的香气并未完全消失,而是变得稀薄,放弃缠着病榻上的产屋敷月彦,而是若有若无地萦绕在千世子周围。
起初千世子并未完全放下戒心,但几日过去,她并未感受到任何威胁。
惠姬变得安静,甚至可以说是温顺。她不再在夜晚时弄出动静,注视着千世子的视线不再怨毒,而是含着一种温柔。
于是,千世子开始尝试接受这种诡异的陪伴。
在某个午后,月彦喝了新换的汤药,副作用是让他陷入昏睡,呼吸微弱得让人心慌。
屋外秋雨淅沥,敲打着屋檐和庭院里残存无几的残叶,更衬得屋内死寂一片。
千世子跪坐在月彦榻边,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让她身体有些僵硬,外面下雨淅淅沥沥的声音又实在催眠,她不由自主地用手肘撑在矮几上,手托着下巴,闭眼休息。
休息半晌,她觉得自己的精神重新恢复到满格。
她抬起袖子掩住半张脸,小小地打了个呵欠,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目光放空,随意落在屋内的某一点。
外面的雨还在下,还隐隐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她愣愣地听了一会儿,忽然自言自语地呢喃了一句:“这雨,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呢。”
话音落下,室内一片寂静,只有雨声和月彦沉睡时沉重的呼吸声。
然而,片刻之后,靠近障子门的地板上,一小片花瓣形状的阴影似乎极其轻微地晃动了几下。
那晃动的节奏,轻轻巧巧的,仿佛无声的回应。
看着似乎是被风吹动的,但此刻室内门窗紧闭,并无风。
千世子本来还有些迷蒙的神经立刻清醒过来,她的目光倏地聚焦在那片阴影上。
她屏住呼吸,犹豫了一下,又试探性地低声说:“今年的秋天,似乎比往年更冷些。”
话音刚落,矮几上放在她手边的一支毛笔,轻微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咔哒”声。
千世子静静地望着那支笔,又看向沉睡中毫无所觉的月彦,心中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情感。
她竟不知自己在惠姬姐姐心中如此重要,能让惠姬姐姐不仅不再对产屋敷月彦动手,还乐意和她玩这个“人鬼情未了”的游戏。
戒备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有些酸涩的恍然和慰藉。
她开始与惠姬聊天,但并非特意,而是在想与惠姬说什么时,如同喃喃自语般说出自己的想法。
这样,就算旁人听见,旁人也只会觉得她是在随口抒发情感。
而这一切,月彦浑然不知。
他的世界曾狭窄得只剩下病痛,如今又多了一个千世子。
他所有的感官和心思,都用于感知身体的每一次痛苦抽搐,用于捕捉千世子的每一次情绪和眼神。
他察觉到千世子对他不再是那种全然的专注,有时甚至会在她以为他睡着时,对着什么地方露出一种若有所思的神情。
这让他感到不安和不悦。
有一次,他闭眼假装睡着,然后忽然睁开眼,抓住她正望向窗外出神的瞬间,声音沙哑,质问道:“你在看什么?”
千世子目光一顿,收回视线,露出温和的笑容:“没什么,大人,只是有些走神了。”
“走神?”月彦苍白的脸上带着明显的不爽,他眯起梅红的眼睛,审视着她,“在我身边待着,已经让你觉得无聊到需要走神了吗?”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熟悉的尖酸和猜疑,仿佛她的失神是对他的背叛。
千世子无奈,心中叹息,面上却依旧温和:“怎么会呢?只是在想晚上为您换什么易入口的饭食。”
她轻拍月彦紧抓着她手腕的手背,熟练地转移了话题,将他的注意力引回自身。
月彦冷哼了一声,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
但抓着她的手却收紧了些,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确认她的注意力完全在自己身上。
产屋敷月彦病痛发作的时刻毫无规律,可能前几日还好好的没有发病,睡得也很安稳,脾气也好了很多。
但随即后几日就会突然频繁地发病,而且常在深夜骤然加剧。
那时,剧烈的疼痛折磨着他的神经,让他冷汗涔涔,难以入睡,脾气也变得更加暴戾。
他会无端斥责身边人,药碗也不知摔碎了多少个。
一次极其凶险的发作后,月彦浑身痉挛,牙关紧咬,几乎背过气去,女房们吓得手足无措。
千世子也有些被他这次发病的状态吓住,她快步上前,还没跪稳就俯下身,将他颤抖不已的身体揽入自己怀中。
他的头靠在她单薄纤瘦的肩上,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温暖透过寝衣,慢慢将他包裹。
她环抱着他,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肩,另一只手抚过他汗湿的发鬓,哼起一支调子简单,听不懂歌词的歌。
歌声很轻,带着某种古老的韵律,没有贵族乐府那般精致,却是质朴中充满着安抚的力量。
“大人,没事的,会好的。”她低声重复着,声音像羽毛一样扫过他灼痛的耳膜,“会过去的,我在这里陪着你。”
月彦的意识在痛苦的浪潮中浮沉,只觉得被拥抱的自己如同攀附在一根浮木之上,他从未被人这样拥抱过。
年幼时母亲的拥抱总是带着泪水和绝望,而其他人的触碰则令他厌恶。
但这个拥抱不同,没有哭泣,没有怨怼,只有纯粹的抚慰和陪伴。
那单调的歌谣和重复的安抚声,奇异地穿透了剧烈的疼痛,像一根绳索,将他从溺毙的边缘拉回到岸上。
慢慢的,他的颤抖渐渐平息,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松弛下来,最终脱了力,完全依靠在她怀里,陷入了精疲力尽的昏睡。
见他终于安静下来,千世子终于松了口气,招手叫医师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