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陪伴,虽然他不想承认,但对他而言,确实是比任何珍贵药材都更能抚慰人心的东西。
然而,当他从侍从们的只言片语,以及府中的异常气氛里察觉到那些阴魂不散的拜访即将卷土重来时,一种强烈的焦躁和阴郁再次占据了他的身体。
他恐慌地意识到,这段平静的,让他产生了一丝他曾最厌恶的依赖感的时光,恐怕要结束了。
那些他最恶心抗拒的目光和言语,将再次充斥这个房间,将他重新打回成那个供人观赏的“景物”。
是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不,或许对他而言,快乐的时光本来就是一种错觉,是偷来的,注定要被收回。
巨大的失落感和对未来的厌恶情绪,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淹没了他。
刚刚因为千世子这段时间的陪伴而稍显平稳的精神状态,再次变得岌岌可危。
他不要回到过去那种日子。
绝对不要。
但他惴惴不安等了好几日,那些恼人的公卿文人们却并未来骚扰他。
直到某日,他闭着眼休息,两名女房误以为他睡着了,低声聊天。
“今日是第几个了?”
“第三个了,幸好有夫人在外应对,否则大人又要被那些大人扰得不得安生了。”
他才恍然明白过来。
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那些令他作呕的叨扰,已经被她不动声色地挡在了门外。
时间回到千世子与姑姑见面后的不出两日,拜帖便开始陆续送达。
皆是些风雅的由头:赏析新得的唐物,品鉴初雪煎茶,或是单纯听闻月彦身体微恙特来探望云云。
千世子亲自处理了这些拜帖,她并未一口回绝,而是以“产屋敷夫人”的身份,用极其优雅婉转的措辞,一一回复。
回帖的内容大多是差不多的模板,偶有变动:
〔深谢各位大人厚爱,夫君病体稍愈,仍需静养,不宜多见客。
若诸位大人不弃,可否于某日某时,由妾身代为接待,于偏厅略备薄茶,聆听雅教?至于夫君处,待他精神稍佳,再择日拜会各位大人。〕
这番应对,既全了礼数,未得罪人,又将所有探视的请求轻巧地拦在了月彦的房门之外。
那些公卿们接到回帖,虽未达主要目的,但能被这位京都闻名,才貌双全的藤原家贵女亲自接待,似乎也是件颇有面子的事,倒也不好再强求什么。
至于择日拜会,自然成了遥遥无期的空头支票。
毕竟回帖的含义很明显,聪明人都能看出对方有明显的拒绝之意。脸皮薄些的公卿们,自然也不会再来问月彦何时能亲自接待他们。
而这一切,千世子并未特意向月彦提起。
她只是如同往常一样,照料他的起居,陪他用膳,或是静静地待在一边做自己的事。
这一日,天色有些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京都的屋脊。藤原家派来人请千世子回去,说是弟弟千介染了风寒,发着烧,迷迷糊糊喊着要姐姐。
凛夫人心中也挂念女儿,因此特意派人来请她回去一趟。
她想着快去快回,便吩咐院女房们仔细照料月彦,自己带着秋和荻乘了牛车匆匆回了藤原家。
在离开前,千世子曾嘱咐月彦,若是侍从们实在拦不住,某些恼人的人被放了进来也别害怕,坚持住,她会尽可能快地赶回来。
“谁会害怕!”当时某少爷死鸭子嘴硬,梗着脖子回嘴,“还有,你最好早点回来,要不然我可不会给你留门!回来晚了就在外面冻着,听到了吗!”
“是是是,一切听您的。”千世子笑眼弯弯,她给月彦掖好被子,起身离开了房间,步调带着明显的欢快。
回到藤原家,弟弟千介确实发了烧,脸红扑扑的,但他却很精神,哼哧哼哧从被窝里爬起来扑进千世子怀里,张开嘴向姐姐展示,“姐姐,我长牙了!”
千世子托着弟弟的下巴仔细端详,牙弓转折处新生了一对幼小的尖牙,白得耀眼。
她算了算时间,后知后觉地想起确实快要到她弟弟最重要的日子了。
“千介的牙倒是比千世长得慢了些呢。”一旁的母亲凛轻笑,千世子也笑,抬手揉乱了千介的头发。
“长牙还不算完,之后还要难受一阵呢。”她摸摸千介的额头,两边的额角处已经有些肿了,比别处的皮肤更烫一些。
小孩子小大人般点点头,“姐姐我知道——会很痒!”
“是哦。”千世子搂着在她怀里拱来拱去的小孩子,看向一旁的藤原老爹,“父亲,我们要等千介的状态稳定下来再走么?”
“嗯,等千介完全能控制自己,大概要一年。”老爹捏着胡子,眯着眼,“足够了。”
…
千世子与父母简单聊了一会儿,在家待了半个多时辰后便动身返回产屋敷家。
回到产屋敷宅邸后,她径直走向月彦所居的院落,心中盘算着不知他今日的药是否按时喝了。
刚踏进院落的大门,一名平日专门在月彦屋内伺候的女房便急匆匆地迎了上来,面色紧张,眼神闪烁,压低声音道:“夫人,您可算回来了!”
千世子脚步顿住,看她神色不对,心中一沉,“怎么了?可是大人身体有何不适?”
女房连忙摇头,又飞快地瞥了一眼主屋方向,声音更低了:
“您不在时,有两位公卿大人递了帖子来拜访大人,大夫人没能拦住,现在那两位大人正在屋里与大人说话呢……”
女房话音未落,千世子脸上的温婉神色褪去。她唇角极轻微地向上勾,那弧度却毫无笑意。
“哦?”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却让人觉得冷得可怕,“原来是趁着我不在,有人耐不住性子,非要进来讨嫌了。”
她思索片刻,转头问女房,“大人今天喝药了么?”
“还不曾,大人一直在接待两位公卿大人,没有空闲时间。”女房惶惶然道。
“我知道了。”她不再多言,径直迈步朝着主屋走去。
女房看着她的背影,张了张嘴,终究没敢阻拦,只惴惴不安地跟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