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眨眼,千世子十三岁了。为了打发漫长而空闲的时间,她会定期举办各种宴会,邀请京都各家有往来的贵族少女们前来。
无论是赏樱、观红叶、月下吟和歌,还是仅仅是聚在一起喝茶、闲聊、玩些盘双六之类的游戏,都行。
她并非热衷于社交本身,只是单纯喜欢看到那些鲜活年轻的面孔,喜欢感受那种热闹的,生机勃勃的鲜活气息。
这能让她暂时忘却那种如影随形的孤寂感,短暂地感受“快乐”。
那是初秋一个午后,藤原家幽深庭院中的一处面向庭园的房间里,几位衣着华美的贵族少女围坐在矮几旁,室内暖炉烧得正旺,空气里浮动着清雅的茶香与甜糯点心的气息。
弦乐之声细细流淌,阳光透过古树已然有些稀疏的枝桠,在青石地面上投下斑驳,微微晃动的光影。
千世子端坐在矮几后,乌黑的,光洁似绸缎的长发如同瀑布般垂坠在身后,她穿着一身红叶赤色叠层的袿姿,浓烈的色彩衬得她本就白皙的皮肤更加耀眼。
她唇角含着恰到好处的笑,将她夺人眼目的美丽容貌修饰得温柔,更有亲和力。
她身旁坐着一位穿着紫藤花纹路袿资的少女——她的好友,少纳言家的女儿,惠姬。
惠姬的气质更柔美温婉,此刻正安静地注视着手中的茶碗。
“…我听说呀,”一位贵族少女用扇子半掩着唇,声音刻意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隐藏不住的恐惧。
“产屋敷家的那位大公子,生下来的时候,心跳都没了,身子冰凉冰凉的,都以为是个死胎呢!”
她顿了顿,目光带着掩饰不住的忧虑瞟向惠姬,又迅速移开,慌张掩饰着情绪。
“我也听说了……”另一位少女立刻接过话头,声音同样压得低低的,仿佛怕被什么听见。
“都十七岁了,还是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药罐子就没离过身。产屋敷家金山银山地填进去,才勉强吊着这口气。”
“而且呀,性子也不太好呢……”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弦乐之声似乎也识趣地低了下去。几位少女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都飘向了惠姬。
惠姬握着茶碗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透出些微的白色。但她的脸上依旧努力维持着平静得体的神情,只是微微垂下了眼睫,盯着碗中碧绿的茶汤。
藤堂家三日前,刚与产屋敷家订了婚事。
这个消息虽未大肆宣扬,但在彼此关系紧密的贵族圈子里,早已不是秘密。
千世子注意到她的异常,默默伸出手过去,握住了她放在膝盖上,被矮几挡住的,微微颤抖的手。
惠姬看向她,勉强地扯了扯嘴角,用力回握住她的手。
其实,按当时的风俗来讲,即便是婚后,惠姬仍然可以居住在本家,她的夫君可以时常来拜访并留下过夜,这被称为“访妻婚”。
但以产屋敷少爷那众所周知,常年抱病卧床的身体状况,显然不可能像其他贵族男子那般时常出门。
这就意味着,一旦成婚,惠姬很大可能需要离开本家,住进产屋敷家常年弥漫着浓重药味的宅子里,日夜陪伴那位因病弱而性情阴郁,脾气暴躁的丈夫。
少女怀春,对未来夫婿或多或少都有着才子佳人或英勇武士的美好憧憬。
但显然,那位很少在人前现身的产屋敷少爷,与惠姬心中曾经悄悄描绘过的夫婿形象,相差何止千里。
午后,日头渐斜,茶会终于散了。少女们带着各自的心思和未尽的话语,乘车在侍从的簇拥下辘辘离去。藤原家偌大的庭院里,只余下沉寂。
千世子独自一人留在茶室中,屏退了所有侍女。方才维持完美的笑容如同脆弱的薄冰,无声地碎裂、消融。
“姐姐——”不知过了多久,一道稚嫩而带着刚睡醒时糯意的声音由远及近,障子门被跟随而来的侍女轻轻推开。
千世子几乎是瞬间重新扬起了温柔的笑意,转过头看去。一个约莫四五岁的男孩儿揉着眼睛,跌跌撞撞向她跑过来。
千世子张开手,将这个像小炮弹似的弟弟接了个满怀。她搂着他尚且单薄的小身子,温柔地抚摸他睡得有些蓬乱的头发,“睡醒了么?千介。”
千介是她母亲后来所生的弟弟,今年五岁,与她感情极好。
小孩子趴在她怀里,还是有些困倦,小脸埋进她颈窝,哼哼唧唧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姬君,小公子睡醒后不见您,一直在找您。”跟进来的侍女恭敬地禀告。
“这样吗”千世子无奈,笑着摇摇头,微微松开怀抱,轻轻碰了碰弟弟的脸颊,“姐姐带你去院子里好不好?”男孩点点头,她便干脆利落地将他抱起,向外走去。
走出了茶室,她来到侧殿延伸出的宽大廊道上,站在临水的栏杆边,凭栏而立,袿姿那长长的裙裾拖曳在身后光洁的木地板上。
侍从们识趣地退到远处等候,千世子垂眸,盯着廊下引入的蜿蜒水流。
水面上倒映着被晚霞逐渐浸染成火红色的天空,也倒映出她和弟弟模糊,看不真切的身影。还有几片早落的红叶,随着微起的波澜飘动,随波逐流,走上未知的旅程。
“她会幸福吗。”沉默片刻,她握着弟弟温热的小手,像是在问弟弟,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这个“她”,不知说的是惠姬,还是未来的她自己。
怀中的稚嫩孩童感知到了姐姐低落的情绪,他紧抿着唇,像个小大人似的思考了半晌,然后搂着姐姐的脖子,用力蹭了蹭她的脸,“会的,惠姬姐姐是好人。”
孩子的安慰简单而直接,千世子沉默片刻,然后轻轻应了一声,“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