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旧睡得很沉,眉头却依旧微微蹙着,仿佛连梦中都不得安宁。
千世子无声地叹了口气,跪坐在自己的妆奁前。
这是一个做工精巧的唐式多层漆盒,里面摆放着各式首饰和化妆用品。
她打开最底层,取出她父亲给她的那把匕首,将刀柄尾端的一处凸起图案怼进漆盒外侧一处很不显眼的凹槽中。
随着她按顺序左右转动,细微的“咔哒”一声,什么机关被触发了。
最底层弹出一个隐秘的夹层,她从中取出了两个小巧的瓷制瓶子。
两个瓶子外形几乎一模一样,但瓶底用极细微的刻痕做了标记。
她将它们握在手中,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
这两个瓶子,是她父亲为她准备的,是藤原家精心策划的“金蝉脱壳”计划的关键。
其中一个瓶子里装的药,服下后,会让人呈现出“服毒自尽”的假死状态。
面色青紫,符合郁郁而终,愤而服毒的情况。
这是最初计划的首选,是父亲藤原千信正是从惠姬的悲剧中得到了灵感。
如果他的女儿也因婚姻不幸而“郁郁寡欢,最终服毒自尽”,那么他作为骤然丧女而悲痛欲绝的父亲,心灰意冷之下告老还乡,带着女儿的“遗体”携全家一起离开京都这个伤心地,便是合情合理,不会引起过多怀疑。
但父亲心思缜密,深知计划未必能完全按照预期发展,因此,他准备了第二个瓶子。
里面的药也能造成假死,但呈现出的症状却是“突发急病而亡”,哪怕医师过来,也只会认定她就是急病而亡。
这是备选方案,适用于千世子并未表现出明显“抑郁”状态的情况。
如今看来,这备选方案成了唯一的选择。
千世子看着手中两个小瓶,几乎没有犹豫,将代表服毒的那个小瓶重新放回了夹层深处。
她和月彦这段时间的相处,确实始于算计,过程中也充满了试探与磨合。
但到了如今,府中上下谁人不知她对产屋敷月彦尽心尽力,两人关系能称得上一句相处融洽?
若她突然服毒自杀,未免太过突兀,很容易引人怀疑。
“突发急病”,虽然同样突然,但在这医疗落后的时代,尤其是在月彦这个本就有不祥传闻的宅邸里,发生这种事反而更说得通。
选定了“死法”,另一个更棘手的问题却浮上水面。
什么时候离开?
她看着榻上沉睡的月彦,心中有些难以决断。
月彦现在的精神状态,如同绷紧到极致的琴弦,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现在全凭着她日复一日的陪伴和安抚,才勉强维持着没有彻底断裂。
若是她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急病身亡”,她有些不太敢想象他会有什么反应。
以他现在愈发偏执的性格,和对她日渐加深的依赖,他会不会根本不允许她的“尸体”被运走?
或者,会不会强行将她留下,甚至做出什么更不可思议的事情?
比如说,做法让她还魂之类的?
以月彦的性格,千世子觉得他真的做得出来。
而且,万一,万一他们真的扣下了她的身体,正巧药效过了,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死而复生……
那场面,千世子光是想想就觉得头皮发麻。
到时候她该怎么解释?难不成要一脸茫然地醒来,然后对着震惊的众人胡诌,“哦!月彦大人,我其实已在黄泉国游历一番。”
“是黄泉国主见我二人一往情深,您又对我念念不忘,心中感动得无以复加,觉得拆散我们实在有违天和,于是大手一挥,又把我的魂魄给放回来了。”
千世子呆滞片刻,被自己这荒诞的脑补弄得嘴角抽搐了一下。
不过,虽然听起来极其不靠谱,但在这个神鬼传说盛行的平安时代,似乎也不是完全说不通?
毕竟连惠姬的怨灵都是存在的,那高天原,黄泉国什么的也是有可能存在的吧。
既然如此,先记着吧,万一真走到那一步,不至于露出马脚。她揉了揉额角,将那个代表急病的小瓶紧紧握在手心。
随后,千世子将瓶子放回夹层,将漆盒按原样关好,放回原位,轻手轻脚地重新躺回铺位。
她侧身,望着月彦沉睡的面容。
离开是必然的选择,他们一族已决定重新避世,不容有失,不可能因为她的一己私欲就更改计划。
但在此刻,定下那个离开的时间,却变得艰难。
…
最终决定虽未落下,但时间却不会因此停止流逝。
千世子面色如常,从未露出端倪,依旧细致耐心地照顾产屋敷月彦。
月彦的精神状态如同在万丈悬崖边摇摇欲坠,稍有不慎就会点燃他脑海中那根“引线”。
他开始厌恶所有人,对所有人都散发着恶意,只有千世子在他身边时,他才能短暂地安静下来,靠在她身上,汲取着安全感。
她有时会望着窗外那株已然枝繁叶茂的小树出神。
它活下来了,并且长得很好,可是,月彦却没有像它一样,重新焕发生机。
平安京内的气氛也变得紧张,《宽平遗诫》的颁布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正在不断扩大。
新旧皇权交替前的暗流涌动,即便身处深宅,也能从仆从们偶尔的窃窃私语感受到一二。
父亲说得对,这确实是脱身的最佳机会。
但同时也意味着,她没有太多时间可以犹豫了。
月彦服药后的第四天夜晚,结束了又一次药效发作后,他全身无力,瘫软在千世子怀里。
千世子望着跳动的烛火,轻声开口,打破了室内的宁静。“月彦,你,恨我吗?”
月彦原本半阖着的眼眸倏然睁开,没有应声,似乎没理解她为何突然问这个。
千世子没有看他,她依旧盯着烛火,像是在自言自语,“是我一次次让你再坚持一下,再信任我一次。”
“我说会好的,我说有希望……可是现在,这碗药喝下去,很可能又是徒劳,甚至可能更糟。”
月彦靠在她怀里,听闻此言,他缓缓抬起头看向她。从这个角度看,他恰好能看见千世子低垂的脸。
烛光在她脸上跳跃,勾勒出完美的轮廓,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美得毫无瑕疵。
她的红唇微抿,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轻颤,在眼睑下投下小小的扇形阴影。
她的眼眸望着烛火,里面带着一种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