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机站院里,辛遥正手把手教辛邦辨认几种不同的螺栓,小家伙听得一脸认真,鼻尖上挂满了汗珠。
陆沉舟坐在办公室窗边,目光掠过窗外那对姐弟,手里无意识地捻着一枚冰冷的零件。
他眉心微蹙,天边忽然乌云压城,闷得人喘不过气。
突然,一辆吉普车卷着尘土,一个急刹停在了农机站门口!
车门打开,下来一个穿着四个兜干部装、面色严肃的中年男人,腋下夹着个公文包,直接走进了周站长办公室。
原本嗡嗡作响的维修车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探头张望。
“县农机局的人?这阵势,不像好事啊?”
会计陈姐端着茶缸,飞快地凑到辛遥身边,眼睛里的好奇都快溢出来了。
辛遥心头莫名一跳。
不一会儿,周站长陪着那人出来了,脸色有些凝重,径直朝辛遥走来。
“小辛同志,这位是县农机局生产科的孙干事。”周站长语气有些沉。
孙干事上下打量了辛遥一眼,眼神里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没什么废话,直接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份盖着红章的文件交给辛遥,仿佛丢出一个烫手山芋。
“辛遥同志,根据局里决定,现抽调你立即前往县农机厂,协助解决新型播种机排种器的生产技术难题。这是调令,你准备一下,马上跟我走。”
生产技术难题?
她改良的排种器结构并不复杂,县农机厂老师傅云集,怎么会解决不了?
除非……出什么事了。
她下意识地看向陆沉舟。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办公室门口,眼神锐利地落在孙干事身上。
“孙干事,”辛遥稳住心神,声音清晰地问,“请问具体是什么难题?我需要带什么资料吗?”
孙干事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和不耐烦:“问题比较复杂,一时说不清。到了厂里自然有人跟你对接。资料……把你当时画的图纸都带上!”
语气强硬,不容置疑。
旁边的徐副站长不知何时也溜达了过来,闻言阴阳怪气地插了句:“哟,小辛这是立了大功,被县里重用啦?年轻人,去了好好表现,可别给咱们公社丢脸啊。”
这话看似鼓励,实则是在把她往火上架。
辛遥没理他,她看到周站长对她微微点了点头,眼神里带着安抚和“先去再说”的意味。
“我明白了。”她深吸一口气,“孙干事,请稍等,我拿一下图纸。”
她转身走向办公室,与门口的陆沉舟擦肩而过时,手腕被他轻轻攥了一下,力道很大,带着灼人的温度,又飞快松开。
“别怕。”极低的声音,只有她能听见,像定海神针,瞬间抚平了她一半的慌乱。
她飞快地收拾好图纸,出来时,辛邦一脸紧张地拉住她衣角:“姐……”
“没事,姐去去就回,你在站里好好听师傅们的话。”她揉了揉弟弟的头,故作轻松。
雨点终于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孙干事已经不耐烦地坐回了车里。
辛遥拉开车门,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陆沉舟站在屋檐下,漫天雨幕成了他的背景板,他的目光沉沉地锁着她,里面有担忧,有审视,更有一种让她安心的力量,仿佛在说:“有我在。”
吉普车发动,驶离农机站。
车上,孙干事看着窗外越来越大的雨,终于憋不住,烦躁地叹了口气:“辛遥同志,你那个排种器,可是给我们捅了大娄子了!”
辛遥心猛地一沉:“请您明示。”
“厂里依样生产了一批,分到几个公社试用,结果呢?不是漏播就是卡籽,好几台播种机都差点弄坏了!现在社员意见大得很,骂到局里了!你说说,这怎么办?”
辛遥瞬间明白了。
不是她的设计问题,是生产工艺和质检出了大问题!县局这是慌了神,把她推上去堵枪眼!
成功了,是局里领导有方。
失败了,就是她辛遥设计缺陷,全责在她!
好一个烫手的山芋!
她捏紧了手里的图纸袋,指尖微微发白。
车外,暴雨如注,冲刷着整个世界。
县农机厂的高大的铁门,斑驳的红漆写着“抓革命,促生产”几个大字。
吉普车刚停稳,孙干事就匆匆领着辛遥去了车间。
冰凉的雨水打在脸上,让辛遥头脑越发清醒。
一走进生产车间,一股热浪混杂着铁锈和机油的味道扑面而来。
机器轰鸣,但气氛却异常压抑。
几个老师傅围着一台拆开的播种机,愁眉不展,地上散落着一堆明显粗糙还带着毛刺的排种器零件。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工人,瞥见孙干事带来个这么年轻的小姑娘,眉头拧成了疙瘩:“孙干事,这啥意思?局里是没人了?派个女娃娃来糊弄我们?”
“胡师傅,这是发明排种器的辛遥同志,局里特地请来指导工作的。”
孙干事干巴巴地介绍完,几乎是小声对辛遥说了句“你赶紧看看”,就借口要去汇报,溜之大吉。
辛遥就这么被晾在了原地。
车间里的工人投来各种不善的目光:好奇、怀疑、轻蔑,甚至敌意……
胡师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把手里的一个劣质排种器零件,咣当一声扔到她面前的台子上,语气梆硬:“瞅瞅!就是按你们那图纸做的!结果呢?这玩意下地就趴窝,净给我们厂抹黑!”
辛遥没说话,在无数道或怀疑或轻视的目光中,默默拿起了那个还带着油污的零件。
只一眼,她就看出了问题:加工精度极差,关键部位的尺寸明显不对,材料也似乎用了次品。
这根本就不是按她图纸要求生产的!
但她知道,此刻争辩毫无意义。
她是来解决问题的,不是来吵架的。
她深吸一口气,平静下来,语气和缓:“胡师傅,我初来乍到,还不了解情况,麻烦您把生产图纸和这批次的料单给我看一下。”
“你看得懂吗?”胡师傅被她淡然自若的模样激怒。
“看不懂再向您请教。”辛遥起眼,目光清亮,不闪不避地迎上胡师傅愤怒的视线,语气却依旧和缓恭敬。
周围看热闹的工人都静了下来。
她这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让胡师傅那熊熊的怒火无处着落。
最终,胡师傅碍于局里的调令,还是悻悻地让人拿来了资料。
辛遥立刻沉浸进去,快速核对。果然,生产图纸有细微改动,但改的人显然没吃透原理,公差放得太大。料单也被换了更便宜的材料。
她心里有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