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欢声笑语、团圆饭的余温,仿佛还在空气中留有淡淡的痕迹。春节假期的前几天,是在走亲访友、慵懒闲适中度过的。陈远一家仿佛仍沉浸在那晚“守岁”营造出的完美气泡里,享受着难得的松弛与天伦之乐。
然而,现实的引力终究会拉扯所有飘浮的气泡。
正月初五,俗称“破五”,年俗里是迎财神、送穷鬼的日子。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陈家尚未消散的年节氛围。
电话是陈远打来的。他此刻本该在父母家,享受着假期的最后一天。他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竭力维持着平静,但李静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丝紧绷之下的暗流。
“小静,你跟爸妈和小宝说一声,我今晚不过去吃饭了。”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单位……有点急事,需要我去处理一下。”
“急事?今天不是还在放假吗?”李静下意识地问,心头掠过一丝疑虑。陈远的工作性质她清楚,若非极其特殊情况,绝不会在法定假期的最后一天把人叫去。
“嗯,一个……项目上的突发状况。”陈远的解释有些含糊,“可能得忙到挺晚,别等我了。”
挂了电话,李静握着手机,怔了片刻。客厅里,小宝正缠着爷爷下飞行棋,赵秀芬在厨房准备着“破五”的饺子馅,传来有节奏的剁肉声。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可那股莫名的不安,却像墨汁滴入清水,在她心底悄然晕开。
陈远此刻正独自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窗外是节后城市尚未完全苏醒的街道,显得有些冷清。办公室里没有开灯,昏暗的光线映着他紧锁的眉头和略显疲惫的脸。
根本不是什么项目突发状况。
电话是他的直属领导,部门王主任打来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凝重。“陈远,赶紧来单位一趟,就你一个人,别声张。出事了。”
等他赶到,王主任和公司一位平时极少接触的副总已在办公室等他。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陈远,去年年底你负责牵头签的那个‘启明科技’的合作项目,还记得吗?”王主任开门见山,脸色铁青。
陈远心里“咯噔”一下。“启明项目”是他去年投入心血最多的一个单子,金额不小,过程也算顺利,年前刚刚顺利签约收款,还被当作年度成功案例在内部表扬过。
“记得,王主任。是项目后期执行出问题了吗?”
副总摇了摇头,将一个文件夹推到他面前,声音低沉:“不是执行问题。是‘启明’那边出事了。他们的实际控制人,涉嫌非法集资和合同诈骗,昨天夜里已经被警方带走了。这个项目……我们前期支付的百分之三十预付款,一千两百万,很可能……追不回来了。”
陈远的脑袋“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击中。一千两百万?他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两位领导。
“这……这怎么可能?我们对‘启明’做过尽职调查,他们的资质、流水……”
“他们做的局很漂亮,用的都是真的壳公司,假的流水和订单。”副总打断他,揉了揉眉心,“现在不是讨论他们怎么骗人的时候。问题是,这个项目是你全权负责,所有的风险评估报告、合作建议书,最后都是你签字确认的。”
陈远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他明白了。这不是简单的项目失利,这是一场需要有人来承担责任的事故。而他,这个项目的直接负责人,无疑是站在了风口浪尖上。
“公司的初步意见是,”王主任的声音不带什么感情色彩,“这件事暂时压下来,内部处理。但在调查清楚之前,你……先停职。”
停职。两个字,像冰锥一样扎进陈远心里。他张了张嘴,想为自己辩解几句,想说尽职调查也有风控部门的审核,想说合同审批流程上还有各级领导签字……但他看到王主任和副总那带着复杂情绪却又公事公办的眼神,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成年人的世界,有时候不需要真相,只需要一个能够平息事态、承担后果的“责任人”。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那间办公室的。只觉得外面的空气冰冷刺骨,节日里满街的红灯笼,此刻看来竟有几分讽刺的意味。
他没有回家,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父母和李静关切的目光。他独自一人开车在城里漫无目的地转了很久,直到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才不得不找了个借口给李静打了那个电话。
他靠在冰冷的办公椅上,闭上眼睛。脑海里闪过父亲写春联时专注的神情,母亲在厨房忙碌的背影,小宝穿着红棉袄蹦跳的样子,还有李静温柔的笑容。那个除夕夜温暖如春的家,那个他苦心经营、视为港湾的地方,此刻却因为自己可能带来的风暴,而变得让他不敢轻易靠近。
一千两百万的损失,停职调查……这不仅仅是工作上的挫折,更可能是一场足以摧毁他多年努力、甚至影响家庭安稳的危机。他感到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就像一只奋力划水的蚂蚁,突然被一个意想不到的浪头打入了深渊。
年的暖意尚未散尽,命运的暗涌已悄然袭来。陈远知道,他精心维持的、那个看似稳固平静的中年世界,从这一刻起,已经出现了第一道清晰的、冰冷的裂痕。而更多的无奈与坎坷,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