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带来的刺痛尚未平息,现实的重压便已如阴云般层层笼罩下来。陈远和李静各自在愧疚与迷茫中试图调整步伐,但生活的惯性,尤其是事业齿轮的疯狂转动,并非轻易能够减速。
“灵犀”项目签下的首个外部订单,在带来赞誉的同时,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交付压力。客户是行业内以苛刻着称的巨头,合同条款极其严格,交付周期被压缩到近乎不合理。任何细微的延迟或瑕疵,都可能引发高额索赔,并彻底摧毁项目组乃至“科汇”在这个领域的信誉。
吴总监将陈远叫到办公室,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陈远,这个单子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公司投入了多少资源你是知道的,现在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盯着你。我知道你家里最近……有些情况,但这个关键时刻,你必须顶住!”
话语里的信任与压力并存,像一副沉重的枷锁。陈远无法说出任何推诿之词,只能点头:“我明白,吴总。”
他再次被卷入工作的漩涡,甚至比之前更加疯狂。团队需要他统筹,技术难题需要他决策,客户的需求变更需要他沟通应对。他重新开始彻夜待在公司,咖啡和香烟成了维持清醒的燃料。家的概念,再次退行为一个仅提供短暂睡眠的场所,甚至有时,连这个功能都无法满足——他直接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和衣而眠。
然而,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的投入伴随着强烈的内心撕扯。每当深夜,他揉着发胀的太阳穴,看着代码行间模糊的重影时,小宝那双失望而疏离的眼睛便会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像一根刺,扎得他坐立难安。他会在凌晨时分,鬼使神差地打开手机里小宝小时候的照片和视频,看着那个曾经无条件崇拜他、依赖他的小小身影,心脏一阵阵紧缩的疼。
他尝试过给家里打电话,但往往不是占线,就是被李静以“孩子在写作业”或“已经睡了”为由简短挂断。他知道,那堵冰墙依然矗立,甚至因为他的再次“缺席”而变得更加厚重。
李静那边同样不轻松。虽然她刻意减少了工作量,将更多时间留给家庭,但转型期的压力如影随形。出版社对她的创作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新的选题策划需要耗费大量心力调研和构思。她常常在哄睡陈曦后,独自在客厅的灯光下查阅资料到深夜,既要保证创作质量,又不能重蹈覆辙,忽略家庭。这种平衡,走起来如履薄冰,身心俱疲。
她看着陈远再次变得行色匆匆、眼底乌青的模样,心中五味杂陈。有心疼,有理解,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力的愤怒和失望。她理解他工作的压力,但她无法接受家庭再次成为他可以随意牺牲的选项。难道之前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为什么一旦事业出现“机会”,家庭就立刻被排到了末位?
这种怨怼,她无法宣之于口,只能化作更深的沉默和距离。
家庭的低气压,甚至影响到了年幼的陈曦。她变得有些黏人和爱哭,似乎能敏感地捕捉到父母之间那冰冷的气场和家中缺失的欢笑。赵秀芬和陈建国努力地想用加倍的疼爱来填补,但祖辈的温暖,终究无法完全替代父母和谐的陪伴。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陈远为了项目交付焦头烂额之际,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从人事部门传来:公司即将进行新一轮的“架构优化”和“成本控制”。风声鹤唳,人心惶惶。虽然以陈远目前的位置和“灵犀”项目的重要性,他被波及的可能性不大,但那种弥漫在整个公司的、朝不保夕的不安全感,像一层厚重的灰尘,覆盖在他本已不堪重负的神经上。
他感觉自己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橡皮筋,两端是事业和家庭两座沉重的大山。事业的这一端,是苛刻的客户、严苛的老板、悬在头顶的裁员利剑和整个团队的期待;家庭的那一端,是儿子受伤的眼神、妻子冰冷的沉默、小女儿不安的啼哭和父母忧心忡忡的目光。
哪一端,他都无法放手,哪一端,他都感到力不从心。
深夜,他独自一人站在公司洗手间的镜子前,看着镜中那个眼窝深陷、胡子拉碴、一脸倦容的男人,感到一阵强烈的陌生感。这就是他拼尽全力想要成为的“成功者”吗?这就是他用近乎自毁的方式守护的“家庭”吗?
为什么一切都变得如此艰难?为什么每一次以为即将靠岸,总会有新的风浪将他推回命运的深海?
一种深切的疲惫,从骨髓深处弥漫开来。不是身体的劳累,而是精神的耗竭。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有能力同时驾驭这两艘航向并不总是一致的船。或许,命运的嘲弄从未停止,它只是换了一种更残忍的方式,让他清晰地看到自己的无能和局限。
重压之下,裂纹悄然蔓延。不仅在于他和李静之间,更在于他内心那根名为“坚持”的支柱上。下一次风暴来临时,这根支柱,是否还能支撑得住?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正站在悬崖边缘,而脚下,是名为“崩溃”的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