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风彻底驱散了春日的最后一丝羞怯,变得温热而坦荡。阳光明晃晃地洒下来,路旁的梧桐树叶已然从嫩黄转为深绿,舒展开厚实的叶片,投下浓密的荫蔽。生活,仿佛也进入了它一年之中最为葱茏饱满的阶段。
陈远父亲陈建国的智能手机屏幕上,不再仅仅是天气预报和买菜软件。那场由小宝发起的“表情包纠错”之后,他似乎打通了某种“任督二脉”,探索的胆子愈发大了起来。他开始尝试使用手机拍照。
起初,对象仅限于阳台上的那几盆花草。他学着小宝的样子,对着绽放的月季、舒展的绿萝,小心翼翼地调整角度,然后用那根粗大的食指,郑重地按下屏幕上的虚拟快门。拍出来的照片常常构图歪斜,焦点模糊,甚至偶尔还会拍到自己不小心入镜的半只拖鞋。
但他乐此不疲。拍完,他会戴着老花镜,眯着眼仔细端详,不满意的就删掉重拍,觉得还不错的,就珍而重之地保存起来,甚至尝试着在李静的指导下,挑选出一两张他认为最“精神”的,发到家庭群里,附言简短,通常是:“开了。”或者:“长新叶了。”
没有人嘲笑他蹩脚的摄影技术。陈远会认真回复:“爸,这月季颜色真鲜亮。”李静则会发个点赞的表情:“爸拍得越来越有水平了。”小宝更是他最热情的拥趸,每次都会大声宣布:“爷爷拍得最好看!”
这种正向的反馈,如同阳光雨露,催生着他心中那点对新事物好奇的“新绿”。他开始将镜头转向更广阔的生活。早餐桌上,赵秀芬精心准备的小菜和粥;周末,陈远一家三口到来时,客厅里那份热闹的烟火气;甚至,窗外一场突如其来的太阳雨,雨后天空那道若隐若现的彩虹,都成了他试图用镜头捕捉的对象。
他的摄影作品依旧谈不上任何技巧,却带着一种质朴的、对生活本身的热爱与凝视。透过他的镜头,那些寻常甚至琐碎的日常,仿佛被赋予了一层温柔的滤镜,显露出其内核的安宁与珍贵。
赵秀芬的“事业”也有了新的拓展。养生操课她依旧坚持,但兴趣似乎更广泛了。她跟着老年大学的同学,一起去参观了本市的植物园,在郁郁葱葱的热带雨林馆里流连忘返;她甚至报名了一个简单的烘焙课,第一次尝试着在家烤出了一盘虽然外形不甚完美、却香气扑鼻的核桃酥。
当她把那盘核桃酥端上桌,看着陈建国惊讶地拿起一块品尝,看着小宝吃得满嘴碎屑、连连说“奶奶好厉害”时,她眼角眉梢溢出的成就感,比任何时候都来得明亮。她不再仅仅是“陈远的母亲”、“小宝的奶奶”,她在重新寻找和确认着“赵秀芬”自己存在的价值与乐趣。
陈远和李静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的欣慰如同看着自己亲手播种的种子,终于破土而出,舒展出一片喜人的绿意。他们意识到,对父母最好的孝顺,或许不仅仅是生活的照料,更是帮助他们拓展生命的宽度,让他们在垂暮之年,依然能感受到成长的喜悦和自我实现的满足。
一个周六的午后,骤雨初歇。空气被洗刷得格外清新,带着泥土和草木的芬芳。陈远提议去附近新开放的湿地公园走走。一家五口,驱车前往。
公园里,水波潋滟,芦苇青青,各种水鸟在其间嬉戏翱翔。小宝兴奋得不得了,沿着木栈道奔跑,指着各种不认识的花草树木问个不停。赵秀芬和陈建国走在后面,步伐不算快,却很稳。
陈建国今天特意带上了手机。他不再仅仅满足于拍摄静物,开始尝试捕捉动态的景象。他拍下小宝蹲在湖边专注观察小鱼的背影,拍下李静指着远处一只白鹭让陈远看的侧影,拍下赵秀芬俯身嗅闻一朵睡莲时温和的眉眼。他的动作依然有些缓慢和笨拙,但那份投入和用心,却让每一张照片都充满了情感的温度。
走到一片开阔的草坪时,夕阳正好,金色的光芒洒在每个人身上。陈远下意识地揽住李静的肩膀,小宝调皮地挤到他们中间,赵秀芬和陈建国站在稍后一点的位置,微笑着看着他们。
“爸,妈,我们一起拍张照吧。”李静笑着提议。
“好,好啊。”赵秀芬点头,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
陈远调整好手机的自拍模式,设置好延时,然后快步跑回家人身边。他伸出胳膊,尽可能地将所有人都容纳进镜头。陈建国似乎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侧了侧身,赵秀芬则下意识地向老伴靠近了一步。
“咔嚓!”
快门声轻响,定格下了这个初夏黄昏最美的瞬间。照片里,背景是波光粼粼的湖面和绚丽的晚霞,前景是紧密相依的五张笑脸。陈远和李静笑容舒展,小宝搞怪地比着耶,赵秀芬笑弯了眼,连一向严肃的陈建国,嘴角也带着清晰可见的、上扬的弧度。
陈建国拿着手机,反复看着这张全家福,看了很久。然后,他抬起头,望向远处水天一色的地方,深深吸了一口雨后的清新空气,轻声说了一句:“这地方,挺好。”
没有更多的赞美,但陈远和李静都听懂了。这句“挺好”里,包含着对眼前景色的认可,对家人相伴的满足,更是对当下这份安宁、充实生活的最高褒奖。
回去的路上,小宝玩累了,在车上睡着了。车内流淌着舒缓的音乐,谁也没有多说话。陈远开着车,从后视镜里看到,母亲也靠着车窗闭目养神,父亲则依旧低着头,手指在手机屏幕上轻轻滑动,大概是在反复欣赏他今天拍下的那些“作品”,包括那张无比珍贵的全家福。
陈远的心中一片澄澈与安宁。他知道,生活的课题永远在变,父母的衰老,孩子的成长,工作的挑战,未来的不确定性……这些都如同窗外不断后退的风景,是前行路上必然的组成部分。
但他们不再惧怕。因为他们的根,已经在共同的岁月里,扎得足够深;他们的枝叶,已经在相互的滋养下,生发出足够茂盛的“新绿”。这新绿,是父母重拾的生活热情,是孩子蓬勃的生命力,也是他们夫妻二人历经磨合后愈加坚实的默契与深情。
这新绿,便是他们抵御一切风雨、拥抱所有阳光的最强大的力量。他们的故事,就在这片欣欣向荣的绿意中,绵延生长,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