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来自远方的、模糊的地名,在李静心里生了根,日夜疯长。它像一簇微弱的火苗,在无边黑暗的焦虑与重压下摇曳,既带来一丝虚妄的暖意,又灼烧着她本就紧绷的神经。去,还是不去?这个抉择反复撕扯着她。
现实是冰冷的秤砣。积蓄有限,每月固定的房贷、生活费、孩子的开销如同无底洞。请假意味着失去收入,长途奔波带着两个孩子,风险与花费都难以预估。若空跑一趟,不仅经济上雪上加霜,对孩子们(尤其是刚刚情绪稍有稳定的小宝)的心理冲击更无法估量。陈建国和赵秀芬得知线索后,先是燃起希望,随即被更深的担忧淹没。他们不赞同李静带孩子去冒险:“地方那么大,人海茫茫,怎么找?路上要是出点事怎么办?孩子们还小,经不起折腾啊!”
李静理解老人的顾虑。她看着账本上日益缩水的数字,看着小宝虽然上学但依旧心事重重的脸,看着陈曦依赖地蜷在她怀里的模样,无数次想要放弃这个疯狂的念头。理智告诉她,留守,维持现状,等待,或许是最“正确”的选择。
可是,每当夜深人静,她独自面对那份死寂,想到陈远日记里最后那几近崩溃的笔迹,想到表叔那句“样子挺落魄”,一种尖锐的刺痛便攫住她的心脏。他是不是正在某个角落忍受病痛?是不是身无分文流落街头?会不会……做出更极端的事?等待,对她而言,成了一种更为残忍的凌迟。她无法再忍受这种悬而不决、被动煎熬的状态。
促使她最终下定决心的,是小宝。一天晚饭后,她尝试着用最平和的语气,像讨论一个故事般,告诉小宝,有了一点关于爸爸可能去哪里的消息,但那个地方很远,需要坐很久的车。
小宝沉默地听了很久,忽然抬起头,眼睛看着她,不再是之前的怨恨或恐惧,而是带着一种孩童特有的、混杂着期盼和担忧的认真:“妈妈,我们去找爸爸吧。我想他了。我……我可以帮你照顾妹妹。”
孩子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她心中所有犹豫的锁。她意识到,这次寻找,不仅仅是为了陈远,也是为了这个家重新找回完整拼图的可能,更是为了向孩子证明,家人不会轻易放弃彼此。
她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将手头能预支稿费的工作尽量提前完成,与编辑沟通好后续可能的延迟。她取出陈远留下的那张卡,计算着最节省的路线:选择最便宜的夜间长途大巴,可以省下一晚住宿费;只带最必需的衣物和孩子们的常用药品;准备了一大袋面包、饼干和水,以减少路上的饮食开销。她甚至在网上仔细查看了那个县级市的简易地图,标记出汽车站、廉价旅馆聚集区和劳务市场的位置——这些都是落魄者可能停留的地方。
赵秀芬和陈建国见她心意已决,不再劝阻,转而开始默默支持。陈建国将家里最后的几千块现金塞给她,赵秀芬连夜蒸了好几笼包子、煮了茶叶蛋,让他们路上吃。“一定要当心,随时打电话。找不到……就赶紧回来,平安最重要。”老人反复叮咛,眼圈泛红。
出发那天清晨,天色未亮。李静叫醒睡眼惺忪的孩子们,为他们穿上厚厚的衣服。小宝出乎意料地配合,自己背起了装着他和妹妹零食与水壶的小书包。陈曦似乎感受到不寻常的气氛,有些不安地黏着李静。一家三口,拖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和一个鼓鼓囊囊的行李袋,在爷爷奶奶含泪的目送下,走进了清冷的黎明,走向长途汽车站。
车站里弥漫着浑浊的气味和嘈杂的人声。李静一手紧紧抱着陈曦,一手牢牢牵着小宝,在拥挤的人群和堆满的行李中艰难穿行,核对班次,寻找检票口。巨大的陌生感和对未来的不确定,让她心跳如鼓,但看着身边两个孩子依赖的眼神,她强迫自己挺直脊背,显得镇定而有目标。
大巴车破旧而拥挤,充斥着各种体味和方言。他们坐在靠后的位置,陈曦很快在颠簸和嘈杂中不安地哭闹起来,李静低声哼唱着安抚。小宝则一直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逐渐陌生的景色,小手紧紧抓着座椅扶手,嘴唇抿得发白。
漫长的旅程开始了。窗外从熟悉的城市景观,变为空旷的田野,继而出现起伏的丘陵和略显萧索的乡村景象。李静的心,随着车轮的滚动,一点点沉向一个未知的深渊。她不知道前方等待她的是什么,是一次毫无结果的徒劳,还是一个她可能都无法承受的真相。
但她知道,她必须去。不仅仅是为了找到陈远,更是为了打破这个家庭被困在绝望等待中的僵局。这是一次向命运笨拙却执拗的追问,是一次用行动代替眼泪的挣扎。无论结果如何,至少,她迈出了这一步。
大巴车在暮色中驶入那个陌生县城的破旧车站。李静抱着睡着的陈曦,牵着手脚冰凉的小宝,疲惫地走下台阶。冷冽而陌生的空气扑面而来,车站外是昏暗的灯光和看不出方向的小街。
她站在异乡的夜色里,紧了紧怀里的女儿,握紧了儿子的手。启程的勇气在抵达的这一刻,似乎被消耗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茫然和无助。
“我们先找个地方住下。”她对小宝说,声音在夜风里有些飘忽。
寻找,在抵达目的地后,才真正开始。而最难的部分,或许不是跋涉,而是即将面对的一次次询问、失望,以及内心深处那个不敢触碰的、关于“如果找不到”的巨大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