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这个数字,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铁块,狠狠砸在李静的头顶,将她刚刚因为医生临时处置而升起的一丝微弱希望,瞬间砸得粉碎,沉入无底深渊。她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几乎站立不稳,只能死死抓住诊疗床冰凉的金属边缘,才没有瘫软下去。口袋里那不到三百块的零钞,此刻轻飘飘得像几片枯叶,毫无分量。
年轻医生(李静瞥见他胸牌上写着“赵铭”)看到她瞬间惨白的脸和几乎要崩溃的神情,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他快速处理完陈远的伤口,打好针,摘下沾了血污的手套,语气比刚才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带着职业性的沉重:“我能做的暂时只有这些。这针抗生素能顶几个小时,退烧针能让他舒服点。但他的肺炎和伤口感染都非常严重,必须住院系统治疗。你们……”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如果实在困难,可以去一楼大厅的‘便民服务中心’问问,那里有时候有社工或者志愿者,看能不能帮你们联系一下民政的临时救助或者慈善基金。但是,”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程序很慢,而且不一定能批下来,额度也有限。你丈夫的情况,等不起。”
程序慢,等不起。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李静心上。她看着诊疗床上因为药物作用而暂时陷入昏睡、呼吸依然急促、脸色青灰的丈夫,又看了看蜷缩在墙角椅子上、抱着妹妹、惊恐地望着这一切的小宝。陈曦大概是哭累了,也睡着了,小脸上还挂着泪珠。
去问?怎么问?她连开口求助的力气和勇气,都仿佛被那“五千”的巨石压成了齑粉。在这座完全陌生、庞大而冷漠的城市医院里,她像一个误入迷宫、即将溺毙的蝼蚁。
“谢谢您,赵医生。”李静的声音干涩嘶哑,几乎不成调。她深深鞠了一躬,这是她此刻唯一能表达的感激。
赵医生摆了摆手,没说什么,只是看了看表,又看了看陈远:“先在这观察半小时,看退烧针反应。半小时后如果体温能降一点,你们……再想办法吧。我还有其他病人。”说完,他转身匆匆离开了处置室。
处置室的门轻轻关上,将外界的嘈杂隔绝,只剩下医疗器械单调的嗡鸣和陈远粗重的呼吸声。狭小的空间里,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血腥和病气,令人窒息。
李静靠着墙,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将脸埋进膝盖里。疲惫、绝望、恐惧、无助……像无数只冰冷的手,从四面八方伸过来,扼住她的喉咙,撕扯她的心脏。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可以带着孩子们穿越黑夜,可以找到丈夫,可以面对任何困难。可现实总是能轻易击穿她薄弱的防御,将她抛入更深的绝境。
五千块。一个她眼下无论如何也变不出来的天文数字。卖血?她这虚弱的身体,恐怕血站都不要。乞讨?带着两个孩子,还有一个重病的丈夫?且不说尊严,在这人来人往却各自匆忙的医院,能讨到多少?杯水车薪。去找工作?立刻能拿到钱的?根本不可能。
难道,真的要眼睁睁看着陈远……那个念头刚一浮现,就被她狠狠掐灭,浑身都因为恐惧而颤抖起来。不!绝不!
她猛地抬起头,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和冷汗。不能坐以待毙!赵医生说了,还有“便民服务中心”,还有社工,还有一丝渺茫的希望!哪怕程序慢,哪怕希望渺茫,也必须去试一试!这是眼前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她强迫自己站起来,双腿还在发软。走到诊疗床边,摸了摸陈远的额头,似乎比刚才稍微凉了一点点,但依然烫手。退烧针开始起效了。她又看了看时间,才过去十几分钟。
不能等了。她必须趁陈远暂时稳定,自己还有一丝力气的时候,去试试看。
“小宝,”她走到儿子身边,蹲下身,“妈妈要出去一下,问问看有没有人能帮爸爸。你在这里陪着爸爸和妹妹,一步也不要离开这个房间,好不好?如果爸爸醒了要喝水,或者妹妹哭了,你就按这个铃。”她指了指床边墙上的呼叫铃,“记住,除了医生护士,任何人来都不要开门,也不要跟任何人走。”
小宝的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黑眼睛里充满了超越年龄的恐惧和不安,但他还是用力点了点头,声音带着哭腔:“妈妈,你快去快回,我害怕……”
“不怕,小宝是男子汉了,能保护爸爸和妹妹。”李静抱了抱儿子,在他冰凉的小脸上亲了一下,然后又将陈曦小心地放到小宝旁边的椅子上,用毯子盖好。
做完这些,她最后看了一眼昏睡的陈远,深吸一口气,拉开了处置室的门,走了出去。
医院大厅比刚才更加喧闹,人潮涌动,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心烦意乱的背景音。李静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她努力辨认着指示牌,找到了“便民服务中心”的位置——在大厅角落一个用玻璃隔出来的小隔间里。
里面坐着两个穿着志愿者马甲的中年妇女,正在给一个老人耐心解释着什么。李静在门外徘徊了一会儿,看着里面的人,又看了看自己身上脏污的衣服和憔悴的面容,一股强烈的自卑和胆怯涌上心头。她能想象自己开口后,对方可能投来的审视、怀疑甚至不耐烦的目光。
但想到处置室里奄奄一息的陈远,她咬了咬牙,推开了玻璃门。
“您好,请问有什么事吗?”一个烫着卷发、面容和善的志愿者阿姨抬起头,微笑着问。但当她的目光落到李静身上时,那笑容微微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职业性的温和。
“阿姨,我……我想问问,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帮帮我丈夫?”李静的声音因为紧张和卑微而发颤,她语无伦次地快速讲述了陈远的情况,着重强调了病情的危重和他们的身无分文、走投无路,“……医生说要住院,要五千押金,我们真的……真的拿不出来……求求您,看看有没有什么救助……或者别的办法?”
两位志愿者听完,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为难。卷发阿姨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表格:“姑娘,你别急。我们这里主要是提供咨询和指引。对于你这种情况,确实可以尝试申请民政的‘急难型临时救助’或者看看有没有相关的慈善基金项目。但是……”她指着表格,“需要填这个申请表,然后附上你们夫妻的身份证明(至少你的)、医院出具的诊断证明和费用预估、你们家庭困难情况的说明或者证明……而且,申请需要时间审批,资金拨付也需要流程。最快……可能也要三五天,甚至更久。”
又是身份证明,又是诊断证明,又是等待。李静的心一点点沉下去。陈远没有身份证,诊断证明还没去开(那也要钱),而三五天……陈远能等三五天吗?
“阿姨,能不能……能不能快点?我丈夫他真的等不了那么久……”李静的眼泪又涌了上来。
另一位短发的志愿者摇摇头,语气带着同情却也无奈:“姑娘,我们理解你的难处,但这都是规定流程,我们也没办法加快。要不……你再去跟主治医生说说,看医院能不能先救人,费用慢慢筹?或者,你有没有亲戚朋友可以借一下?再或者,”她压低了些声音,“看看有没有同病房好心的病友家属,暂时帮衬一点?”
亲戚朋友?在这千里之外的陌生城市?李静绝望地摇头。病友家属?他们连病房都进不去。
卷发阿姨看着李静绝望的样子,似乎有些不忍,她犹豫了一下,从另一个抽屉里拿出一张名片大小的纸片,上面手写着一个电话号码和一个名字“王社工”。“这样吧,你打这个电话试试。这是负责我们这片区的驻院社工,姓王。她有时候能帮忙协调一些紧急的慈善资源,或者联系媒体什么的……不过,也别抱太大希望,找她帮忙的人很多。”
李静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接过那张纸片,连声道谢。走出便民服务中心,她看着手中那串陌生的数字,心中却一片茫然。打电话?怎么说?对方会接吗?会理她吗?
她走到一个相对安静的楼梯间角落,颤抖着手,拿出那个老旧的、电量已经不多的手机(在陌城一直没敢多用),按照纸片上的号码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就在她以为不会有人接时,终于通了。一个略显疲惫但很温和的女声传来:“喂,您好,哪位?”
“您好……是王社工吗?我……我是市二院便民服务中心的志愿者阿姨让我找您的……”李静紧张得声音都在抖,再次快速而混乱地说明了情况。
电话那头安静地听着,偶尔“嗯”一声。等李静说完,王社工才开口,声音依旧温和,但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清晰:“李女士,您的情况我了解了。您丈夫的情况确实紧急。这样,您先别挂电话,我这边正在处理另一个案子,大概二十分钟后有空。您告诉我您现在的具体位置,我过去找您,当面了解情况,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紧急协调的资源,好吗?”
二十分钟!还要等!但比起三五天,这已经是天大的转机。李静连忙报出了处置室的位置,再三道谢。
挂断电话,她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下去。二十分钟,像二十年一样漫长。希望如同风中残烛,被王社工这个未知的因素,暂时护住了一星火苗。但这火苗能否点燃,能否照亮前路,依旧是个未知数。她只能等待,在这充满消毒水气味和绝望气息的医院角落里,等待着那个可能带来转机,也可能只是另一个礼貌拒绝的王社工。时间,在绝境的微澜中,一秒一秒地煎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