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远心中那簇危险的火焰,并未立刻转化为行动。它只是无声地燃烧着,炙烤着他的理智,也淬炼着他的决心。他知道,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他需要时间,需要更谨慎地筹划,也需要身体争气。
接下来的日子,他像是换了一个人。康复训练变得近乎苛刻。他不再满足于康复师制定的保守计划,主动要求增加负荷和时长。在搀扶下行走的距离越来越远,站立的时间越来越久。他开始尝试更复杂的动作,比如缓慢地上下低矮的台阶(康复中心专门设置的),尽管每一步都伴随着剧烈的喘息和肋下伤口的刺痛。汗水像小溪一样流淌,浸透了一层又一层的病号服。康复师几次提醒他注意强度,避免过度疲劳影响愈合,他只是沉默地点头,下一次却依然故我。
李静看着心疼,想劝,却被陈远眼神里那股不容置疑的执拗挡了回去。她知道,丈夫在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向他自己,也向那些无形的敌人证明:这具身体还没有废掉,它还能挣扎,还能反抗。
王芳依旧隔三差五地来,但那种微妙的距离感似乎并未消减。她带来一些外界的零星消息:关于江大川公司的传闻越来越多,但真伪难辨;那个“阿勇”依旧没有公开露面,仿佛人间蒸发;孙建国那边也再无动静。一切似乎又陷入了诡异的平静,但这平静之下,陈远能感觉到更大的风暴在积聚。官方调查像一头在迷雾中缓步前行的巨兽,它的脚步声低沉而遥远,却让所有相关者都屏住了呼吸。
经济上,那张银行卡里的数字持续减少,像沙漏里不断流失的沙粒,提醒着他们时间的紧迫和选择的有限。李静开始更加精打细算,连给陈远补充营养的炖汤,都减少了肉量,增加了便宜的豆类和根茎蔬菜。小宝似乎也懂事地不再吵着要零食。
这天下午,陈远在康复师的监护下,第一次尝试完全依靠自己,从站立姿势,慢慢坐回到轮椅上(为了安全,康复训练后期他有时会使用轮椅进行转移)。这个对常人来说轻而易举的动作,对他却犹如一场战役。他需要调动全身尚能控制的所有肌肉,尤其是孱弱的核心和腿部,来维持平衡,对抗重力,完成精准而缓慢的位移。
他屏住呼吸,双手紧紧抓住轮椅扶手,手臂和肩膀的肌肉贲起,额头上青筋隐现。一点,一点,将身体的重心从颤抖的双腿转移到轮椅坐垫上。当臀部终于接触到坐垫的瞬间,他全身一松,瘫软下去,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色涨红,汗水顺着下颌滴落。
成功了。虽然只是一个微小的、在旁人看来微不足道的动作,却让他胸腔里那股冰冷的火焰,仿佛被注入了一丝微弱的氧气,燃烧得更清晰了一些。他能更自主地移动一点点了。这一点点自主,在绝境中,意义非凡。
康复师记录下这个进步,鼓励了几句,但眼中也闪过一丝忧虑。她能看出这个病人平静外表下,那股近乎偏执的、急于求成的焦躁。这不是个好兆头。
回到病房,陈远靠在轮椅上休息。李静给他擦汗,喂他喝水。小宝趴在床边,仰着小脸看着爸爸,忽然小声说:“爸爸,你好了以后,能带我去看大恐龙吗?幼儿园小朋友说,博物馆有。”
陈远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他伸手,有些费力地摸了摸儿子的头,喉结滚动了一下,才发出声音:“好。等爸爸好了,就带你去。”
这个承诺如此简单,却又如此沉重。他不知道这个“好了以后”,究竟会不会到来。
就在这时,王芳匆匆推门进来,脸色有些异样。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先打招呼,而是径直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仔细向外看了看,然后迅速拉好。
“怎么了?”李静察觉到不对,紧张地问。
王芳转过身,表情严肃,压低了声音:“我刚才过来的时候,在楼下花园的长椅那边,好像看到了孙建国。”
陈远和李静同时一惊。
“他一个人?”陈远问。
“对,就一个人坐着,好像在等人,但又没看到他和谁接触。”王芳眉头紧锁,“他看到我了,还对我点了点头,笑了一下,然后就起身走了。样子……有点奇怪,不像以前那么从容。”
孙建国再次出现,而且是在医院附近!他想干什么?阿勇不是说他“自身难保”吗?难道他们的麻烦暂时缓解了?还是说,孙建国和阿勇之间出现了某种分化,孙建国有别的打算?
“他有没有往病房这边看?”陈远追问。
“不确定,距离有点远。”王芳摇头,“但我感觉,他出现在那里,绝不是偶然。可能是来确认你的情况,或者……传递什么信号?”
陈远的心沉了下去。孙建国的出现,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打破了短暂的平静,也带来了新的变数。如果孙建国和阿勇不是一条心,那么他陈远就可能成为他们之间博弈的棋子,处境将更加危险。
“我们要不要……告诉周警官?”李静怯生生地问。
“没有实质行为,告诉警方也没用。”王芳摇头,“反而可能打草惊蛇。我们现在只能更加警惕。”
陈远没有说话,目光落在自己那双依旧瘦弱、但已经能支撑他完成一些简单动作的腿上。孙建国的出现,阿勇的警告,官方的沉默,经济的压力……所有的一切,都像无形的绳索,从四面八方拉扯着他。被动防御,只能被越捆越紧。
那天夜里,陈远再次失眠。他轻轻挪动身体,尽量不惊动李静,目光在黑暗中逡巡。病房里很安静,只有医疗设备细微的声响。他的思绪却像脱缰的野马,疯狂奔驰。
阿勇怕旧账被翻。孙建国可能也有自己的算盘。官方在调查,但进度不明。他们都想控制他,让他闭嘴。那么,突破口在哪里?
或许……突破口就在他们“怕”的事情上。他们怕“旧账”曝光,怕官方查到实质证据。如果……如果他这个“可能知道些什么”的当事人,以一种他们无法完全控制、但又不敢轻易扼杀的方式,去“触碰”一下那些他们害怕的东西呢?
不是直接对抗,不是向警方全盘托出(那可能招致立刻的毁灭性打击),而是……一种更迂回、更巧妙,甚至带着“求助”或“自保”意味的“触碰”?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有些异想天开的念头,在他脑海中逐渐成型。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感到一阵心悸,但绝望的处境,却让这心悸变成了一种近乎病态的兴奋。
他需要工具。需要渠道。需要时机。
而这一切,或许可以从那个看似无关、却突然上门走访的区民政局张工作人员……或者,从其他类似的、看似公开合规的渠道入手?
他知道这非常冒险,可能引火烧身,也可能一无所获。但坐以待毙的滋味,比冒险更难以忍受。
第二天清晨,陈远让李静找出那张区民政局张工作人员的名片。他看着那串办公电话,眼神幽深。
“静静,”他低声说,“今天,如果王社工问起……就说我身体不舒服,想多睡会儿,让她晚点再来。”
李静不解地看着他。
“我想……试着打个电话。”陈远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问点……关于救助政策的事情。”
李静瞬间明白了丈夫的意图,脸色煞白。“远哥,太危险了!那个人……我们不知道她到底……”
“我知道。”陈远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凉而颤抖,“所以我们只问政策,不问其他。看看……会有什么反应。”
这是一种极其初步的、试探性的“触碰”。通过一个公开的、看似中立的官方渠道,去发出一个极其微弱的信号,看看会激起怎样的涟漪,或者,能否接触到水面之下别的什么东西。
成年人的破局,有时就像在布满铁锈的迷宫中寻找出路。你看不到全貌,只能用手去触摸那些冰冷、粗糙、可能划伤皮肤的墙壁,感受细微的震动和气流的变化,来猜测正确的方向。每一步都充满未知和危险,但停在原地,只会被铁锈彻底吞噬。
陈远拿起病房里的座机电话(这部电话相对安全,但并非绝对),深吸一口气,对照着名片,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拨通了那个区民政局的办公电话。
听筒里传来标准的彩铃声。他的心跳,随着那单调的旋律,一下,一下,沉重地敲击着胸腔。
铁锈迷宫的探索,开始了。而第一缕试图穿透浓雾的微光,能否照亮前路,还是反而暴露了自己的位置,引来更深的黑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必须有人,先伸出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