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护病房的早晨,准时得如同精密仪器。六点半,走廊里响起极其轻微但规律的脚步声,是守卫换班。七点,营养师推着餐车,将搭配均衡却味道寡淡的早餐放在病房外间的餐桌上,敲两下门,随即离开。陈远早已醒来,或者说,他从未真正沉睡。窗外灌木丛后那个一闪而逝的、疑似袭击者装束的人影,像一根冰冷的刺,扎在他心头,让本就敏感的神经更加紧绷。
他慢慢起身,洗漱,走到外间吃早餐。小米粥温热,煮蛋恰到好处,几片全麦面包,一点拌菜。他机械地咀嚼着,味同嚼蜡。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扇通往走廊的门。门是加厚的,隔音极好,内侧没有把手,只能从外面打开。门板下方,有一条狭窄的缝隙,大约半厘米高,是留给通风或者传递薄物(比如病历本)用的。平时,门外永远有至少一名守卫的影子投射在门下缝隙的光影里。
今天,守卫的影子似乎比往常更“凝实”一些,停留的时间也更长。陈远心中微动。他吃完最后一口面包,拿起餐巾纸擦了擦嘴,然后,像是无意间手一滑,将那只喝粥用的、质地轻薄的瓷勺,“啪”一声掉在了地上。
声音不大,但在绝对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陈远没有立刻去捡。他等了两秒。门外没有任何反应。影子依旧停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这才慢慢弯下腰,动作因为牵动伤口而显得有些迟缓。在捡起勺子的瞬间,他的手指“不小心”碰触到了门板下那道缝隙的边缘,非常轻微。借着弯腰低头的姿势,他的目光飞快地、极尽角度地,向那道缝隙外瞥去。
视线极其有限,只能看到门外走廊一小段磨砂花岗岩地面,以及一双穿着黑色作战靴、裤腿扎进靴筒的脚。脚的主人站得笔直,双腿微微分开,是标准的警戒姿态。不是普通保安的皮鞋,是军警或特种行动人员常用的靴子。
陈远的心脏微微收缩。守卫的装备升级了?还是说,从一开始,门外就是这种级别的守卫,只是他以前没有机会如此近距离观察?
他直起身,将勺子放在餐盘上,发出轻微的碰撞声。然后,他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喉结滚动,目光却依然停留在门下的影子上。
忽然,那影子动了一下。一只脚微微挪动了半步,似乎调整了一下重心。然后,陈远听到极其轻微的一声“咔哒”,像是对讲机按键被按下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阵几乎听不见的、电流干扰般的低语,随即又恢复了寂静。
守卫在用对讲机与谁通话?汇报他打翻了勺子?还是别的什么?
陈远若无其事地走回里间病房,在床边坐下。他开始尝试进行康复师教给他的一套呼吸和轻度拉伸练习,动作缓慢,心思却飞速运转。
守卫的专业级别,印证了郑组长所说的“最高级别保护”。但同时也意味着,他几乎没有任何从这扇门正常出入或与外界建立非常规联系的可能。那么,突破口在哪里?窗户是特制的,只能看,不能开。通风管道?这种级别的病房,管道恐怕也做了特殊处理,而且入口必然在不可触及的天花板内。
他的目光落在了床头呼叫铃的按钮上。那是他唯一可以主动发出信号、让医护人员前来的方式。但是,按下之后,来的会是医生护士,还是郑组长的人?他能从例行检查或换药的医护人员那里,得到什么信息吗?那些医生护士,显然也被严格要求过,除了必要的医疗交流,绝不多言。
或许……可以从“必要”的医疗交流里,寻找缝隙?
这个念头让他既感到一丝希望,又充满风险。任何超出常规的提问或试探,都可能被报告上去,引起郑组长的警觉。但他必须做点什么。被动等待的每一天,都在消耗他仅存的意志和对家人处境的担忧。
下午,是例行的伤口检查和换药时间。来的是一位三十多岁、表情严肃、很少说话的女医生,姓林。她技术熟练,动作利落,检查伤口,消毒,上药,更换敷料,整个过程沉默而高效。她的眼神专注在伤口上,几乎不与陈远有视线接触。
就在她即将完成包扎,收拾器械准备离开时,陈远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因疼痛而生的虚弱:“林医生……我这伤口,大概还要多久才能完全长好?不影响以后……干点力气活吧?”
这个问题,关于康复和未来劳动能力,属于“合理”的医疗咨询范畴。
林医生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抬起眼皮看了陈远一眼,眼神平静无波:“伤口愈合不错,但胸膜和软组织损伤的完全恢复需要时间,至少半年内避免重体力劳动。以后能恢复到什么程度,要看后续康复情况和个人体质。” 她的回答非常标准,没有任何多余信息。
“哦……谢谢林医生。”陈远点点头,脸上露出些许失望和忧虑,“我就是……有点着急。家里还有两个孩子要养,我这一倒下……” 他适时地停住,叹了口气,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将一种底层劳动者对家庭责任的焦虑,自然地流露出来。
林医生收拾器械的动作似乎放缓了半拍,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拎起药箱,转身走向门口。在拉开门之前,她忽然回头,看了陈远一眼,语气依旧平淡,但似乎多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缓和:“安心养伤。身体好了,才有以后。” 说完,她便拉开门出去了。
门轻轻合拢。陈远靠在床头,回味着林医生最后那句话。“安心养伤。身体好了,才有以后。” 这像是一句普通的医嘱,但在当前语境下,似乎又带着一丝别样的意味——是在劝慰他不要多想?还是在暗示,只有先保住身体这个“本钱”,才谈得上其他?
这句话本身信息量有限,但林医生那一瞬间的眼神和语气变化,让陈远觉得,她或许并非全然冷漠,只是受制于纪律或环境,不能多言。这算是一个极其微小的、可能存在的“缝隙”吗?
接下来的两天,陈远更加留意与医护人员的每一次接触。送餐的营养师是个五十多岁的阿姨,总是面无表情,放下餐盘就走,眼神从不与他对视。做清洁的护工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动作麻利,目不斜视,清洁完立刻离开,绝不停留。只有林医生和偶尔来测血压心率的小护士,会有极其短暂的、必要的言语交流。
陈远尝试着在小护士测血压时,用闲聊的语气问了一句:“今天天气好像不错?” 小护士愣了一下,随即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含糊地“嗯”了一声,快速记录下数据,低头离开了。显然,她们也受过明确的警告。
这些尝试,收获甚微,甚至可能适得其反,引起了更多的注意。但陈远没有气馁。他知道,这种环境下,任何信息的获取都将是极其困难和缓慢的。他必须更加耐心,更加谨慎。
这天晚上,郑组长没有像往常一样出现。走廊里守卫换班的脚步声似乎比平时更加频繁和轻微。陈远站在窗边,看着楼下花园。夜色中,花园里的路灯显得格外孤清。他再次看到了那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被护士推着在固定路线上缓慢散步。老人的头一直低垂着,似乎对周围毫无兴趣。
陈远的目光追随着那轮椅,直到它消失在通往另一栋楼的连廊阴影里。他的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王芳。那个聪明、勇敢、在雨夜冒险回来警告他的女社工。她现在在哪里?是否安全?她是否尝试过联系他?她知道他被转移到这里了吗?
王芳,可能是他在这个封闭体系之外,唯一可能的联系人了。但如何联系?那部没电没卡的旧手机,此刻就藏在他病号服内缝的暗袋里,像一个沉默的、无用的纪念品。
他需要电,需要网络,需要机会。而在这里,这一切都被严格隔绝。
深夜,陈远躺在床上,毫无睡意。走廊里异常安静,连换班的脚步声都消失了,只有一种低沉的、近乎幻觉的嗡嗡声,像是某种大型设备的运转,或者……是通风系统的声音?
他忽然坐起身,侧耳倾听。那嗡嗡声似乎来自天花板某处。他抬头望去,病房的天花板是常见的集成吊顶,一块块方形的石膏板拼接而成。通风口在房间角落,是个普通的百叶窗式出风口,不大,成年人是绝对钻不进去的。
但是……声音。如果通风系统是独立的,那么管道是否会连接着其他房间?甚至……楼外?
这个想法让他心跳加速。他当然不可能从通风管道爬出去。但是,声音可以传递。如果他能弄出一点有规律的、不寻常的声响,通过管道传递出去,是否有可能被某个特定的人(比如王芳,如果她就在附近,或者有办法监控这片区域)捕捉到?这想法近乎天方夜谭,但在绝境中,任何一丝荒诞的可能,都值得被思考。
他轻轻下床,走到通风口下方,仰头看着。百叶窗的缝隙很窄。他需要一种方式,制造一种不容易被日常声响掩盖、又不会立刻引起守卫警觉的“信号”。
他的目光在房间里扫视。床、桌椅、柜子、卫生间……都是固定设施,难以移动或发出有规律的异响。他的个人物品,除了那部旧手机和几件换洗衣物,一无所有。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床头柜上那个塑料材质的、用来喝水的带盖杯子。杯子是硬的,敲击会发出清脆的声音。但直接敲击,声音太明显。
他拿起杯子,轻轻拧开盖子。盖子内侧有一个用于密封的、薄薄的硅胶圈。他小心翼翼地将硅胶圈取了下来,捏在手里,柔软,有弹性。
一个极其粗糙、甚至可笑的计划,在他脑中成型。他可以将这小小的硅胶圈,卡在通风口百叶窗的某个缝隙里,当通风系统气流变化时,硅胶圈可能会振动,发出极其微弱但可能有规律的“嗡嗡”或“嘶嘶”声?或者,他可以用指甲,在夜深人静时,对着通风口的方向,有节奏地、非常轻微地刮擦杯壁?
这听起来简直是疯子的行为。但他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只是给自己一种“正在尝试”的虚幻慰藉。
他搬来椅子,踩上去(伤口传来抗议的疼痛),小心翼翼地将那圈硅胶,塞进了通风口百叶窗最下方一条不起眼的缝隙里,只露出一点点边缘。
做完这一切,他下来,放好椅子,躺回床上,心脏怦怦直跳,既觉得自己荒唐,又感到一种久违的、微弱的主动带来的奇异平静。
他不知道这会不会有用,甚至不知道会不会被监控发现。但他知道,在这片看似密不透风的铜墙铁壁中,他终于伸出了一根极其微小的、试探的触角。哪怕这根触角脆弱得可笑,甚至可能立刻被碾碎。
夜,更深了。通风系统那低沉的嗡嗡声依旧持续。陈远侧耳倾听着,等待着,期待着什么,又害怕着什么。在这绝对的寂静与隔离中,任何一点微弱的、自主发出的声响,都可能成为打破僵局的惊雷,也可能,只是淹没在无尽黑暗中的、无人听见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