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朔的伤势并不重,敷了沈府上好的金疮药,几日便收了口,只留下一道浅粉色的疤痕。然而沈未央却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不仅将听竹轩的护卫增加了三倍,更是每日必亲自过来探视一趟,或是派人送来精致的点心羹汤,关切之情溢于言表,甚至不再刻意掩饰。府中下人皆是明眼人,对此自是心照不宣,只是无人敢多嘴半句。
陈朔能清晰地感受到沈未央那份日益加深的情意,细腻而执着,如同温水煮蛙,让他无法忽视,也难以推开。他并非铁石心肠,美人的深情厚意,乱世中的相依相扶,岂能无动于衷?只是肩头背负的隐秘与眼前的重重危机,让他不得不将这份悄然滋长的情愫强行压下,维持着表面的冷静与距离。
这日午后,雪后初晴,阳光难得地有了几分暖意。陈朔正在院中活动筋骨,演练那套养生拳法,力求尽快恢复最佳状态。沈勇却再次前来通报,神色比上次更加古怪。
“先生,那位卞大家……又来了。”沈勇压低声音,“她说……有要事相告,关乎先生安危。”
又来了?陈朔收势而立,眉头微蹙。这次的理由倒是直接——“关乎先生安危”。他倒要看看,这位卞玉京,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请她进来。”
卞玉京依旧抱着她那柄琵琶,踏入院中。今日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襦裙,外罩一件银鼠灰的比甲,未施脂粉,发髻也梳得简单,比起前两次的明艳,更添了几分清雅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憔悴。她见到陈朔,目光先在他身上迅速扫过,尤其在左臂位置停留了一瞬,见他行动如常,似乎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陈先生。”她敛衽一礼,语气不似前两次那般带着刻意的风情,反而显得有几分郑重,“冒昧前来,实因事态紧急。”
“卞大家请讲。”陈朔引她至院中石桌旁坐下。
卞玉京并未落座,而是站在陈朔面前,目光直视着他,压低声音道:“先生可知,有人正在暗中悬赏,要取先生性命?”
陈朔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哦?竟有此事?不知卞大家从何得知?”
“玉京身在风尘,三教九流的消息总比旁人灵通些。”卞玉京并未正面回答,只是继续道,“赏金高达黄金千两,而且……发布悬赏的,并非‘暗云’残党。”
不是“夜枭”?陈朔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除了“夜枭”,还有谁如此迫切地想要他的命?
“那是何人?”
卞玉京摇了摇头,秀眉微蹙:“对方行事极为隐秘,并未透露身份。只知悬赏是通过城西‘鬼市’的一个中间人放出,接单者不限,无论是江湖亡命,还是军中好手,皆可。如今,恐怕已有不少人盯上了先生。”她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真诚的担忧,“先生近日,千万小心。尤其是……水边。”
水边!又是水边!玄观的谶语,卞玉京的警告,都指向了水泽之地!
陈朔目光锐利地看向卞玉京:“卞大家为何要告诉我这些?”他不相信这世上有无缘无故的善意,尤其对方还是一个身份神秘的秦淮歌伎。
卞玉京迎着他的目光,坦然道:“原因有二。其一,先生是玉京难得的知音,玉京不忍见先生遭难。其二……”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声音更低了些,“玉京亦不愿见到这金陵城,因某些人的私欲,再起波澜,殃及池鱼。”
她这话意有所指,似乎知道些内情,却又不愿明说。
陈朔沉吟片刻,道:“多谢卞大家告知此事。这份情,陈某记下了。”
见他相信了自己,卞玉京脸上露出一抹浅淡的、却显得真实许多的笑意:“先生不必言谢。只望先生能逢凶化吉。”她看了看天色,道,“玉京不便久留,就此告辞。”
她抱起琵琶,再次对陈朔微微一福,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又似想起什么,回头轻声道:“那曲《梅花三弄》,望先生闲暇时,还能记得。”
说罢,不再停留,身影袅娜,很快消失在院门外。
陈朔独自站在院中,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卞玉京带来的消息,如同又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暗流汹涌的湖面。
不是“夜枭”的悬赏?那会是谁?漕运案牵扯出的势力?还是其他隐藏在暗处的敌人?而且目标明确,就是要他的命,甚至不惜重金广撒网。
“水边”的警告再次响起,与玄观的话相互印证,让他不得不高度重视。
他抬头望向湛蓝的天空,目光却仿佛穿透了云层,看到了其下隐藏的无数杀机。
这金陵城,当真是步步杀机,一刻不得安宁。
而那位屡次示警、身份成谜的卞玉京,她的目的,真的只是“知音”和“不愿殃及池鱼”那么简单吗?
陈朔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张巨大而无形的网中,每一条丝线,都可能连接着一个未知的敌人或秘密。
他轻轻握紧了袖中的“鱼肠”短匕。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避无可避,那便唯有迎头痛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