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寺的夜,格外的漫长而寂静。
陈朔被安置在禅院另一间僻静的厢房内。寺中懂医理的僧人为他重新处理了伤口,敷上了寺庙秘制的、带着淡淡檀香的金疮药,又熬制了安神补气的汤药。或许是身处佛门净地,心神稍安,又或许是药物起了作用,陈朔肩头的刺痛减轻了不少,连日来紧绷的神经也终于得以松弛,沉沉睡去。
然而,这一觉并不安稳。
梦中光怪陆离,破碎的画面不断闪现。北莽山的毒瘴与深渊,别院冲天的火光,沈未央决绝又带着忧色的眼眸,墨兰染血却坚定的背影,还有那高踞庙堂之上、面目模糊却散发着浓重戾气的福王身影……最后,所有的画面都汇聚成京城上空那翻滚如墨、压抑得令人窒息的乌云。
他在一阵心悸中猛地惊醒,窗外依旧是一片沉沉的黑暗,距离黎明尚有一段时间。
再也无法入睡,陈朔披衣起身,轻轻推开房门。庭院中寒气袭人,万籁俱寂,只有远处大雄宝殿方向隐约传来守夜僧人单调而悠远的诵经声,为这暴风雨前的夜晚平添了几分神秘与肃穆。
他走到院中那棵古老的银杏树下,抬头望向京城的方向。在他的感知中,那股笼罩京城的混乱与晦暗之气,此刻正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凝聚、压缩,仿佛一个被不断充气、即将爆裂的皮囊。代表着福王的那道炽盛紫气,如同燃烧的毒焰,张牙舞爪,试图吞噬一切。而几道代表着忠直力量的微弱金光,则在紫气的压迫下艰难地闪烁着,如同风中残烛,却顽强不灭。
明日,先帝大殓,新君即将确立。北静郡王选择在此时发难,无疑是抓住了最关键的时间节点。但福王经营多年,势力盘根错节,更是掌控了京城大部分军权,北静郡王此举,无异于火中取栗,胜负难料。
自己这份证据,固然是扳倒福王的重要物证,但在绝对的武力面前,又能起到多大的作用?
“阿弥陀佛。”一声低沉的佛号在身后响起。
陈朔回头,只见了尘大师不知何时已站在廊下,手持念珠,目光平和地看着他。
“大师。”陈朔躬身行礼。
“施主心绪不宁,可是在担忧明日之事?”了尘大师缓步走来,与他并肩立于树下。
陈朔默然,算是默认。
“世事如棋,乾坤莫测。”了尘大师望着漆黑的夜空,声音悠远,“福王权势滔天,看似不可撼动,然其多行不义,根基早已动摇。北静郡王虽势弱,却占着大义名分,更有诸多忠贞之士暗中拥护。明日之局,看似凶险,实则未尝没有一线生机。”
他转头看向陈朔,眼神深邃:“更何况,还有施主这般,于万千险阻中,仍秉持公义,舍生忘死传递薪火之人。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施主所带来的,不仅仅是一份证据,更是一份希望,一种足以撼动局势的‘势’。”
陈朔心中微动。了尘大师的话,似乎蕴含着某种佛理禅机,又像是在肯定他此行的重要性。
“大师,明日……我们该如何做?”陈朔问道。
了尘大师摇了摇头:“具体行事,自有郡王与诸位大人谋划。施主只需养精蓄锐,届时,或许需要施主现身,当众呈上此证,陈明福王罪状。此举关乎成败,需要莫大的勇气。”
当众呈证,直面福王的怒火与其党羽的反扑……这无疑是将其置于最危险的境地。但事到如今,陈朔早已没有退缩的余地。
“晚辈明白。”他沉声道。
了尘大师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只是陪着他静静地站在树下,感受着这黎明前最黑暗、也最紧张的时刻。
时间一点点流逝,东方的天际,终于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般的光亮。
就在这光亮即将驱散黑暗的那一刻——
“铛——!!!”
“铛——!!!”
“铛——!!!”
沉重、悠长、带着悲怆意味的钟声,骤然从京城方向传来,穿透黎明的寂静,一声接着一声,连绵不绝,响彻四野!
这是宫中的景阳钟!唯有国丧或极其重大的典礼时才会敲响!
先帝大殓的时辰,到了!
几乎在钟声响起的同时,陈朔清晰地感知到,京城方向那压抑到极点的气机,轰然爆发!如同决堤的洪水,又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
紫气与金光剧烈地碰撞、纠缠、绞杀!喊杀声、兵刃交击声、马蹄奔腾声……即使相隔数十里,仿佛也能隐约听到!
政变,开始了!
了尘大师猛地睁开半闭的双眼,精光一闪而逝,低声道:“时辰已到!陈施主,随老衲来!”
他转身,快步向禅院外走去。陈朔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震动与翻涌的气血,紧紧跟上。
穿过几重院落,他们来到了寺庙靠近后山的一处隐秘角门。门外,早已备好了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朴素马车,车辕上坐着一名神色冷峻、作普通仆役打扮的汉子,但其眼神锐利,气息沉稳,显然是北静郡王派来的心腹死士。
“上车,他会送施主去该去的地方。”了尘大师沉声道,“记住,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保持镇定。真相与公义,需要有人去揭示。”
陈朔重重点头,不再犹豫,弯腰钻入马车。
马车立刻启动,并未驶向官道,而是沿着一条崎岖隐秘的山路,向着喊杀声最为密集、气机碰撞最为激烈的京城方向,疾驰而去!
车厢颠簸,陈朔紧紧握着内襟中那份决定无数人命运的绢帛,望着车窗外那逐渐被战火与晨曦染红的天空,眼神坚定。
这场决定帝国命运的暴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