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的夜,寂静而清冷。月光透过稀疏的林叶,洒下斑驳的光点,映照着瘫倒在河滩上生死不明的陈朔,以及守在他身边、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的卞玉京。远处瀑布的轰鸣此刻听来也显得遥远,反而更衬得此地的死寂。
卞玉京紧紧握着陈朔冰凉的手,那双曾在她面前展露过玄妙能力、此刻却无力垂落的手。她不敢用力,怕牵动他的伤口,又不敢松开,仿佛这是与这个世界唯一的温暖联系。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她出身金陵教坊,见惯了风月场上的虚情假意与尔虞我诈,也曾以为自己早已心硬如铁,可在这荒郊野岭,面对重伤垂危、几次三番护住自己的陈朔,她才惊觉自己依旧是那个会害怕、会无助的弱质女流。
“陈先生……你千万不能有事……”她低声喃喃,声音带着哭腔,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水渍滑落。若陈朔死了,她不敢想象独自面对墨兰会是何等情景,更不敢想象落入追兵手中的下场。
时间在恐惧与等待中缓慢流逝,每一息都如同煎熬。
就在卞玉京几乎要被绝望吞噬时,旁边的树林传来窸窣声响。她吓得浑身一颤,几乎要惊叫出声,下意识地就想拖着陈朔往后退。
“是我。”墨兰低沉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疲惫,却瞬间驱散了卞玉京大半的恐慌。
只见墨兰从林中快步走出,怀里抱着一大捆干燥的枯枝,腰间还用藤蔓捆着一块巨大的、边缘锋利的扁平石片,以及几株辨认不出模样的草叶。她的动作依旧迅捷,但借着月光,卞玉京能看到她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和微微急促的喘息。在这短短时间内,要找到合适的藏身点、收集足够且干燥的柴火、还要寻找可能用得上的东西,绝非易事。
“那边有个浅山洞,还算干燥,可以暂避。”墨兰言简意赅,将柴火放下,看了一眼依旧昏迷的陈朔,眉头紧锁,“帮我把他移过去。”
两人合力,小心翼翼地将陈朔抬到不远处一个位于山壁凹陷处的浅洞。洞口被藤蔓半遮,内部空间不大,但足以容纳三人,地面是干燥的沙土,比冰冷的河滩好了太多。
墨兰立刻动手,用最原始的方法——火石和火绒,熟练地升起一小堆篝火。橘红色的火光亮起,驱散了洞内的黑暗与寒意,也带给人心灵一丝慰藉。
“帮我扶着他,侧身,伤口朝上。”墨兰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战场上发号施令的果决。
卞玉京连忙照做,小心翼翼地扶着陈朔,让他侧躺在铺了少许干草的地面上。
墨兰跪坐在陈朔身旁,就着火光,用那块边缘锋利的石片,小心地割开早已被血水浸透、紧紧黏在伤口上的绷带和衣衫。当伤口完全暴露出来时,即便是见惯了血腥场面的墨兰,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箭伤周围的皮肉因为河水的长时间浸泡,已经泛白肿胀,边缘有些外翻,看上去狰狞可怖。最麻烦的是,伤口深处似乎已经开始有发炎的迹象,微微泛红。
“不行,必须重新清理,否则伤口恶化,神仙难救。”墨兰脸色凝重。她取出随身携带的、用油纸包裹保存尚好的少量金疮药,又拿起那几株她找来的草叶,放在石片上用另一块石头捣碎,挤出些许草汁。“这是能消炎止血的草药,希望能有点用。”
她看向卞玉京:“按住他,可能会很疼。”
卞玉京用力点头,双手紧紧按住陈朔未受伤的右肩和手臂。
墨兰深吸一口气,先是用干净的布条蘸着随身水囊中仅剩的少许清水,仔细清洗伤口周围的污血和腐肉。她的动作极其专注和轻柔,生怕造成二次伤害。然而,当清水触碰到伤口深处时,剧烈的刺痛还是让昏迷中的陈朔身体猛地一颤,发出一声模糊的痛哼,额头瞬间渗出冷汗。
“按住!”墨兰低喝。
卞玉京几乎用上了全身力气,才没让陈朔挣扎起来。
清洗完毕,墨兰将捣碎的草汁小心地敷在伤口周围,然后将所剩无几的金疮药精准地撒在伤口最深处。最后,她用撕扯下的、在火边烘烤过的相对最干净的里衣布料,重新为陈朔进行了包扎。整个过程,她一言不发,只有篝火噼啪作响和偶尔因用力而轻微的喘息。
做完这一切,墨兰才长长舒了口气,额角的汗水已然成股流下。她抬手用衣袖擦了擦汗,看向卞玉京:“好了,暂时只能这样。能不能撑过去,就看他的造化了。”
卞玉京也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因为紧张,手心都被指甲掐出了深深的印子。她看着墨兰疲惫却依旧锐利的侧脸,看着她为陈朔处理伤口时那专注而近乎虔诚的神情,心中百感交集。这个女人,与她印象中所有女子都不同,她强大、冷静、果决,仿佛没有什么能将她击垮。
“墨兰姑娘……多谢。”卞玉京由衷地说道。
墨兰只是摇了摇头,目光依旧落在陈朔苍白的脸上,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他在发烧。”她的心再次沉了下去。失血过多、伤口感染、河水浸泡、极度疲惫……所有这些因素叠加,发烧几乎是必然的,而这在缺医少药的野外,极其危险。
她沉默地拿起水囊,走到洞外河边重新取水,然后回来,小心地扶起陈朔的头,一点点将清水喂入他干裂的唇间。大部分水都沿着嘴角流下,只有少许被咽了下去。
墨兰也不气馁,一遍遍地尝试,用湿润的布条擦拭他滚烫的额头和脖颈,试图用物理方式为他降温。
卞玉京看着墨兰忙碌的身影,看着她在火光映照下明明疲惫不堪却依旧不肯停歇的样子,忍不住低声道:“墨兰姑娘,你……你也休息一下吧,我来照顾陈先生。”
墨兰动作顿了顿,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我没事。你身上也湿着,靠火边烤干,别也病倒了。”
她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关怀。卞玉京怔了怔,心中那股酸涩与自惭形秽再次涌上,但这一次,似乎还夹杂了一丝别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她默默地坐到火堆旁,抱着膝盖,看着跳跃的火焰,又看看昏迷的陈朔和守在他身边的墨兰。
山洞内陷入了沉默,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陈朔粗重而滚烫的呼吸声,以及洞外隐约的流水声。
墨兰坐在陈朔身边,背靠着冰冷的石壁,闭上了眼睛。她没有睡,也不敢睡,只是在抓紧每一分每一秒恢复体力,同时耳朵警惕地捕捉着洞外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玄镜司出身的她,早已习惯了在极限环境下保持警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两个时辰。
陈朔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但额头依旧滚烫。墨兰再次为他喂水、擦拭。
就在这时,陈朔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模糊的音节。
墨兰和卞玉京同时精神一振,立刻凑近。
“……水……”微不可闻的声音从他干裂的唇间溢出。
墨兰眼中瞬间闪过一丝光亮,立刻将水囊凑到他嘴边,小心地喂了几口。
陈朔艰难地吞咽着,眼皮挣扎了几下,终于缓缓睁开了一条缝。视线模糊,聚焦了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那张带着疲惫、关切与一丝不易察觉惊喜的俏脸,以及旁边那张梨花带雨、满是担忧的容颜。
“墨……兰……卞……大家……”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我们……出来了?”
“嗯,出来了。”墨兰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些,“我们在一个山谷里,暂时安全。你感觉怎么样?”
陈朔试图动一下,左肩立刻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让他倒吸一口凉气,浑身冷汗直冒。同时,强烈的眩晕和虚弱感席卷而来。“……还好……死不了……”他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目光扫过山洞和篝火,最后落在墨兰明显憔悴的脸上,“辛苦……你了……”
墨兰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但紧绷的心弦,因为他的苏醒,终于稍稍松弛了一线。
至少,他撑过了第一关。
然而,陈朔接下来的话,却让她的心再次提了起来。他凝聚起残存的精神,仔细感知了一下四周,眉头微蹙,声音虽弱,却带着一丝凝重:
“追兵的气机……并未远离……他们……还在搜寻……我们并未……真正安全……”
篝火跳跃,映照着三人凝重而疲惫的面容。逃出生天的喜悦尚未品尝,危机的阴影已然再次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