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之后,京城的秩序已基本恢复,先帝的丧仪也在北静郡王的主持下庄重落幕。朝野上下,虽仍偶有余波荡漾,但大局已定,人心思安。
陈朔的伤势在御医的精心调理下,已然大好,肩头只余一道浅粉色的疤痕。内里的损耗也恢复了大半,只是心境却似乎再也回不到从前那般澄澈。卞玉京的死,如同一根细刺,深深扎在他心底,不时隐隐作痛。
北静郡王(朝中已开始以摄政王称之)数次召见,言语间多有倚重与挽留之意,甚至隐晦提及可在钦天监或玄镜司为他安排要职,均被陈朔以“山野之人,疏懒成性,不堪重任”为由婉拒。他助朝廷铲除奸佞,是出于道义与本心,却从未想过借此跻身庙堂。这份淡泊,反而让摄政王对他更加高看一眼。
墨兰因在此次事件中功勋卓着,被正式擢升为玄镜司镇抚使,独当一面,事务繁忙,但依旧会抽空来看望陈朔,带来些外面的消息,或是陪他静静地对坐片刻。两人之间那份历经生死的情谊,无需过多言语,彼此心照。
这日,陈朔正在院中翻阅一本古籍,一名内侍前来传话:“陈先生,宫外有一位姓沈的夫人求见。”
陈朔执书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平静道:“请她进来。”
片刻后,一道熟悉的身影,在侍女的陪同下,袅袅走入庭院。
正是沈未央。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袄裙,外罩一件银狐皮的斗篷,容颜依旧美丽,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挥之不去的疲惫与风霜,那双凤眸看向陈朔时,带着难以掩饰的激动、愧疚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朔兄。”沈未央走到近前,敛衽一礼,声音微微有些哽咽。
“未央。”陈朔放下书卷,起身相迎,目光复杂地落在她身上,“你……清减了。”
简单的问候,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两人相对而立,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沉默片刻,还是沈未央先开了口,语气带着深深的歉意:“别院之事,连累朔兄至此,身陷险境,重伤几殆……未央心中,实在……”
“都过去了。”陈朔打断了她的话,语气平和,“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你能平安,便是最好。”
沈未央看着他平静的面容,以及那双似乎能洞察人心、却又仿佛隔了一层薄雾的眼睛,心中莫名一痛。她敏锐地感觉到,眼前的陈朔,与当初在金陵、在苏州别院时那个虽神秘却温润的男子,已然不同。他眼底深处,多了一份沉郁,一份看透世情的疏淡。
她听说了卞玉京的事。那个曾让她心中泛起微澜的金陵名妓,最终竟为救陈朔而死。这让她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愧疚。若非她将陈朔卷入这场风波,或许……
“我听说……卞大家她……”沈未央迟疑着开口。
“她已安葬在净业寺了。”陈朔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触碰的意味,显然不愿多谈此事。
沈未央识趣地不再追问,转而道:“福王伏法,朝局初定,沈家之困已解。未央此次返京,一是处理家中后续事宜,二来……也是想当面向朔兄致谢,并……告辞。”
“告辞?”陈朔微微一怔。
“嗯。”沈未央点了点头,目光望向南方,带着一丝决然,“经此一事,未央深感朝堂风云变幻,非女子久留之地。家父年事已高,经此打击,亦需静养。我打算……不日便护送家父返回金陵祖宅,从此闭门谢客,安心侍奉父亲,不再过问朝堂之事。”
她要回金陵,远离这是非之地。
陈朔看着她,心中了然。沈家此次虽侥幸保全,但也元气大伤,更是看清了权力斗争的残酷。沈未央做出这个决定,既是明智的保全之策,恐怕也是心灰意冷之后的选择。
“也好。”陈朔轻轻颔首,“金陵繁华安宁,适合休养。远离漩涡,未必不是福气。”
他的反应如此平静,让沈未央心中那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期待,悄然熄灭。她原本以为,他会挽留,或者……至少会有些许不舍。
她勉强笑了笑:“朔兄日后若得闲,路过金陵,万望来沈家小坐。”
“一定。”陈朔应道,语气客气而疏离。
又寒暄了几句,沈未央便起身告辞。她转身离去的身影,在冬日的阳光下,显得有几分单薄与落寞。
陈朔站在院中,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宫门之外,久久未动。
他与沈未央,始于金陵的一场交易,历经苏州别院的默契与暗生情愫,最终在这权力更迭的京城,走向了平静的分别。或许,从一开始,他们就不是同路人。她属于那个繁华锦绣、却也暗藏机锋的世家与朝堂,而他,终究是那个行走于江湖、窥探天机的相士。
如今,曲终人散,各奔东西。
一阵熟悉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她走了?”墨兰的声音传来。
“嗯。”陈朔没有回头。
墨兰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看着空荡荡的宫门方向,轻声道:“这样……也好。”
陈朔转头看向她,看着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坚定的侧脸,忽然问道:“你呢?有何打算?”
墨兰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属于她的飒爽与担当:“我?自然是留在玄镜司。乱局虽平,但暗处的魑魅魍魉未必就清扫干净了。维护法纪,肃清奸邪,本就是我辈职责。”
她顿了顿,看向陈朔,眼神清澈:“倒是先生你,接下来想去何处?”
陈朔望向远方天际,目光悠远,沉默了片刻,方才缓缓道:
“京城事了,也是时候……继续我未尽的旅程了。”
他的归途,不在金陵,亦不在京城,而在那更广阔的天地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