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官道旁的柳树却已抽出嫩黄的细芽,透出些许生机。
离开京城已有月余,陈朔一路南下,过黄河,穿中原,如今已踏入江淮地界。他并未刻意赶路,时而步行,时而搭乘顺路的舟车,遇城则入,遇景则停,像个真正的游学士子,又像个闲散的旅人。
身上的青衫洗得有些发白,却浆洗得干干净净。肩头的伤早已愈合,只留下一条浅淡的疤痕,内息在连日调养和行走中也愈发浑厚充盈。只是眉宇间那份历经风波后的沉静与疏淡,却比离开京城时更浓了几分。
这一日,他行至一处名为“清远”的县城外。时近黄昏,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似乎酝酿着一场春雨。他加快了脚步,想在雨落前入城寻个落脚处。
官道在此处与一条岔路交汇,岔路口有座供行人歇脚的简陋茶棚。此刻,茶棚里却颇为热闹,并非喝茶的旅人,而是两拨人马正在对峙。
一拨是几名身着绸缎、手持棍棒、神色倨傲的家丁,护着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另一拨则只有三人,一名作书生打扮、面容儒雅却带着愤懑之色的青年,一名手持扁担、怒目而视的老仆,还有一名穿着粗布衣裙、低着头瑟瑟发抖的少女。
“柳秀才,识相的就赶紧让开!你家欠我们老爷的租子,拿这丫头抵债,天经地义!”为首一名三角眼的家丁挥舞着棍棒,唾沫横飞。
那被称作柳秀才的青年,虽面色苍白,却挺直了脊梁,将少女和老仆护在身后,厉声道:“胡说!租子我早已还清,有字据为证!是你们欺我家中无人,强夺民女!还有没有王法了!”
“王法?在这清远县,我们老爷就是王法!”三角眼家丁狞笑一声,“给我抢!”
几名恶仆一拥而上,老仆举起扁担欲要拼命,却被一脚踹翻在地。柳秀才文弱,哪里是这些人的对手,眼看那少女就要被强行拉走,周围偶有路过行人,却皆是敢怒不敢言。
陈朔本不欲多管闲事,江湖风波恶,他早已见识。但见那少女惊恐无助的眼神,与记忆中某个决绝挡在他身前的身影隐隐重叠,他脚步不由得一顿。
就在那恶仆的手即将抓住少女胳膊的刹那——
“住手。”
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众人皆是一怔,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青布长衫、面容普通的年轻书生不知何时已站在了茶棚边缘,神色淡然地看着这边。
三角眼家丁上下打量了陈朔一番,见他衣着朴素,风尘仆仆,不像有什么来头,顿时气焰更盛:“哪里来的穷酸,也敢管我们李府的事?滚开!不然连你一起打!”
陈朔并未动怒,目光扫过那几名恶仆,最后落在三角眼家丁脸上,缓缓道:“强抢民女,目无王法。你印堂发黑,眉带赤煞,今日必有血光之灾,还是速速离去为好。”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带着几分神棍的味道。那三角眼家丁先是一愣,随即勃然大怒:“妈的!敢咒老子!给我打!”
两名恶仆立刻调转矛头,挥舞着棍棒冲向陈朔。
柳秀才和那少女都吓得闭上了眼,不忍看这仗义执言的书生被打得头破血流。
然而,预想中的惨叫声并未响起。
只听“砰砰”两声闷响,伴随着短促的痛呼,那两名冲上去的恶仆竟以更快的速度倒飞了回来,重重摔在地上,抱着手腕哀嚎不止,他们的棍棒不知何时已然脱手。
陈朔依旧站在原地,仿佛从未动过,只是袖口微微拂动了一下。
三角眼家丁和剩余几名恶仆都惊呆了,他们根本没看清对方是如何出手的!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三角眼家丁色厉内荏地喝道,声音却带上了颤抖。
陈朔没有回答,只是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就在这时,天空中“咔嚓”一声炸响!一道刺目的闪电划破阴沉的天幕,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
暴雨倾盆而至!
混乱之中,谁也没有注意到,官道另一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数骑快马冒着大雨狂奔而来,马上骑士皆身着公门服色,腰佩铁尺锁链,为首一人,面色冷峻,目光如电,赫然是官差!
“何人在此聚众斗殴?!”为首的官差勒住马匹,声若洪钟,目光锐利地扫过场中众人。
那三角眼家丁见到官差,非但没有害怕,反而像是见到了救星,连忙上前指着陈朔和柳秀才叫道:“差爷!差爷来得正好!这伙刁民抗租不还,还动手打人!这个不知哪里来的小子,更是出手伤人!请差爷为我们做主啊!”
他颠倒黑白,恶人先告状。
柳秀才气得浑身发抖,正要辩解,却被陈朔用眼神制止。
那为首的官差并未听信一面之词,他目光落在陈朔身上,又看了看倒在地上的恶仆和惊恐的少女,沉声道:“是非曲直,回衙门自有公断!统统带走!”
三角眼家丁一愣,似乎没想到官差连他们也要带走,急忙道:“差爷,我们可是李府的人……”
“李府?”那官差冷哼一声,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带走!”
他手下的衙役立刻上前,不由分说,将陈朔、柳秀才主仆、少女以及那几名李府恶仆,一并锁拿,冒着大雨,向着清远县城方向而去。
陈朔并未反抗,只是任由冰冷的铁链锁住手腕。他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天色,又瞥了一眼那名为首的、气质迥异于寻常衙役的官差,眼中闪过一丝若有所思的神色。
这南下的路途,似乎并不会如他预想的那般平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