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着血雾打了个旋,落在他肩上。
陈九渊没甩。
那点湿黏蹭在破烂的衣领边,像谁临死前最后一下拍肩。他低头看了眼腰间插着的断骨——刚才从碎尸手里捡来的,半截指骨还连着发黑的筋,现在正随着呼吸轻轻晃。他忽然笑了,声音干得像是从砂纸上磨出来的。
“守到最后的,也算入列。”
话音落,他抬手咬破三根手指,血还没滴下来,手腕先抖了两下。这身体早就不听使唤了,可他还得让它再撑三息。
九幽铃悬在掌心上方,表面裂纹蛛网般蔓延,铃舌卡在缝里,响一次就震得他五脏移位。他不管,直接把血抹上去,顺着那些裂口画符。不是祖传的,也不是秘录里的,是他自己拼的——从石铃阵里看过的画面,七代铃主一个接一个点燃自己,火光中留下的一笔一划,全刻在他脑子里。
符成那一刻,铃声变了。
不再是清越的颤音,而是像一口锈住的老钟被人猛砸了一下,沉得压耳,闷得发慌。天地间的阴线全疯了,从四面八方往铃心里钻,挤得空气噼啪作响。
他双目炸开血丝,头发一瞬间全白,整个人晃了晃,膝盖差点跪下去。但他没倒,反而把铃举得更高。
“借我命格,换你归途。”
九道冥火从地底冲出,不是往上烧,是横着走,贴着地面窜向海面那只巨手。每一簇火都带着哭腔似的颤音,专挑骨节连接处钻。巨手刚抬起一半,关节突然发出断裂声,像是几百根钉子同时被拔出来。
可它还在动。
指节咔咔重组,黑雾从缝隙里渗出,咒文声顺着海浪传过来,古老得听不清字,但意思明白:**你赢不了。**
陈九渊知道。
他知道这三息撑完,自己就得变成一具会走路的尸体,魂飞了,神散了,只剩个壳子被尸毒撑着往前爬。可他也知道,只要再快一步,就能把这只手钉死在这片海上。
他张嘴,想喊什么,却只咳出一口带渣的血沫。
就在铃音即将溃散的瞬间,一片残破的画皮从废墟里飘了起来。
灰黄色的皮,边缘焦卷,中间还留着一点青色鳞纹。它没被风吹走,反而迎着血雾飞,像片落叶逆风而上。
然后,化成了烟。
阿箐站在他面前,脸模糊得看不清五官,只有眼睛亮着,像是海底最深处没熄灭的灯。她没说话,只是伸手,轻轻碰了下他的脸颊。
那一瞬间,他感觉到了。
不是痛,不是冷,是“触觉”回来了。久违的、活人的触觉,顺着那一下轻抚,一路烧进心脏。
他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
她笑了笑,转身扑向海面。
残魂撞上巨手的刹那,幽蓝火焰从她体内炸开。那是鲛人泪火,千年不灭,专焚邪祟魂核。火顺着骨缝往里烧,和九幽铃的冥火里外夹击,像两把刀同时捅进同一个窟窿。
轰——
巨手炸了。
不是碎裂,是崩解,整只手从掌心开始化成灰,一块块剥落,掉进海里激起滚烫的浪柱。黑雾猛地收缩,咒音戛然而止,仿佛里面的东西也被烧穿了喉咙。
陈九渊跪了下去。
不是因为伤,是因为松劲儿了。
全身力气像被抽真空一样吸走,耳朵里只剩嗡鸣,眼前的世界开始褪色,灰白退去后是纯黑,黑得像是要把他吞进去。他想喘,肺却像被铁箍勒紧,每吸一口气都像在割喉。
他趴在地上,手指抠着石板裂缝,一点点往前挪。
九幽铃脱手飞出去好几尺,躺在血泊里,铃身暗得发乌。他不信它就这么完了,也不信自己会死在这种地方。
他用肘部拖着身子,一寸一寸往前蹭。地上留下长长的血痕,混着泥和碎骨渣,蹭到哪儿,哪儿就黏糊糊地反光。
终于够到了。
他一把攥住铃身,指甲陷进青铜棱角,疼得指尖发麻。可就在握住的瞬间,铃微微颤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的“叮”。
不是响,是回应。
像是说:我还在这。
他仰头望天。
东方已经泛红了,不是日出那种暖红,是血浸透纸的那种红,沉甸甸地压在海平线上。晨光洒下来,照在满地残尸上,有的只剩骨架,有的还抓着兵器,全都静了,再也不会动了。
他看着那抹光,慢慢咧了咧嘴。
想笑,却牵动伤口,咳出一口血。
血滴在铃身上,滑过裂纹,渗进缝隙。
他嘴唇动了动,像是在叫谁的名字,又像是在问一句话。
没人听见。
也没人回答。
远处海面,黑潮退了,浮尸漂着,像一片片烂木头。祭坛边缘塌了一角,碎石滚进海里,溅起很小的水花。
他侧身倒下,脑袋枕在石阶上,眼睛没闭。
望着天。
血色越来越亮。
他的手指还紧紧扣着九幽铃,指节发白,像是怕一松手,连这点重量都会离他而去。
风又起了。
卷起一片焦黑的鳞片,从废墟里飘出来,打着旋,越过祭坛,落入海中。
铃铛最后一次微颤,再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