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城,垂拱殿。
距离赵平带着粘罕人头献捷,已经过去了好几天。
那颗被石灰腌制过的头颅,在经过确认无误后,被挂在了宣德门的城楼之上,昭告天下。
整个汴梁城都沸腾了。
自与金国开战以来,宋军一败再败,百姓们的心中早已憋着一股窝囊气。
粘罕的人头,就像一剂强心针,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希望和热情。
一时间,“神机营”和“李锐”的名字,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说书的先生们添油加醋,将滹沱河之战描绘得神乎其神,什么“天神下凡”、“雷公助阵”,李锐俨然成了大宋军神般的人物。
然而,与民间的狂热相比,朝堂之上的气氛却愈发诡异。
赵平和他那一百名亲卫,被赏赐了一座宅邸,名为忠勇伯府,好吃好喝地供着,但实际上,却被变相软禁了起来。
皇帝赵桓既没有让他们返回河东,也没有给他们安排任何职务,就这么晾着。
主战派的李纲等人几次三番上奏,请求陛下重重封赏李锐,并即刻拨付其奏请的粮草军饷,以利再战。
但这些奏折都如同石沉大海,赵桓只是含糊其辞,说要从长计议。
而以宰相白时中为首的主和派,则在最初的震惊过后,迅速调整了策略。
他们不再公开质疑战功的真伪,而是将矛头对准了李锐的骄横跋扈和拥兵自重。
“陛下,李锐一介死囚,骤得大功,便敢在奏折中对朝廷颐指气使,索要百万军饷。”
“此等骄兵悍将,若不加以节制,他日必为心腹大患啊!”
“是啊陛下,自古功高震主者,鲜有善终。”
“如今便敢要挟朝廷,他日收复河东,岂不是要裂土封王?”
这样的论调,每天都在赵桓的耳边响起,让他心中对李锐的猜忌和恐惧,与日俱增。
就在这风雨欲来的时候,一份来自太原府的八百里加急,打破了短暂的平静。
一名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跑进垂拱殿,声音尖利地喊道:“报——!陛下!河东急报!”
“太原经略使张孝纯,上奏河东天使刘承奉郎,有紧急军情奏报!”
“宣!”赵桓心中一紧,有种不祥的预感。
很快,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被带上大殿,呈上了张孝纯的奏章。
赵桓展开一看,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奏章里附着一份刘承奉郎的亲笔供状,详细描述了他在雁门关的遭遇。
“……李锐目无君上,拒不跪接圣旨……公然宣称,神机营只跪天地父母,不跪任何人……”
“……狂悖无礼,强抢圣旨,阅后竟放声狂笑,言朝廷赏赐,如同打发叫花子……”
“……其后,更是当着全军将士之面,将圣旨……撕成碎片,扬于风中!”
“嘶——”
殿内的文武百官,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整个大殿,瞬间死一般的寂静。
撕毁圣旨?
这四个字像一道道天雷,劈在每个人的头顶。
这已经不是骄横跋扈了,这是公然谋反!
这是在向整个大宋朝廷,向皇帝本人宣战!
赵桓气得浑身发抖,他猛地将手中的奏章砸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反了!反了!好一个李锐!好一个大宋的忠臣良将!”
他咬牙切齿地咆哮着,声音因为愤怒而扭曲,“朕待他不薄,免其死罪,官复原职,他竟敢……他竟敢如此辱朕!辱我大宋!”
“陛下息怒!龙体为重啊!”
以白时中为首的官员们“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一个个脸上都露出了深深的悲愤和惊恐。
然而实际上,白时中的心里却乐开了花。
真是天助我也!他正愁找不到李锐的致命把柄,没想到李锐自己就送上门来了!
撕毁圣旨,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这下,看谁还能保他!
“陛下!”白时中声泪俱下地哭喊道,“老臣早就说过,此子狼子野心,断不可留!”
“如今他公然撕毁圣旨,形同谋逆,罪证确凿!”
“若不立刻发兵征讨,将其明正典刑,我朝威严何在?陛下颜面何存?”
“请陛下立刻下旨,将李锐及其同党,尽数捉拿归案,凌迟处死,以儆效尤!”
一名御史跟着跳了出来,义愤填膺地喊道。
“请陛下发兵征讨叛逆!”
“请陛下诛杀国贼李锐!”
一时间,整个朝堂,至少有七成的官员跪了下来,群情激奋,喊杀声震天。
他们仿佛已经看到了李锐被押赴刑场,千刀万剐的场景。
李纲、宗泽等主战派大臣,此刻却是面如死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们能说什么?
为李锐辩护?说他撕得好?那他们就是李锐的同党!
可不辩护,眼睁睁看着朝廷把唯一能打的将军当成叛逆给除了?那大宋就真的没救了!
李纲的嘴唇哆嗦着,他想站出来说几句,比如李锐可能是一时冲动,比如朝廷的赏赐确实有失公允,
但这些话在“撕毁圣旨”这桩泼天大罪面前,显得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赵桓看着下方群情激奋的臣子,心中的怒火被煽动到了极致。
他猛地一拍龙椅扶手,厉声喝道:“传朕旨意!着兵部立刻调集京畿禁军,命枢密院……”
他的话还没说完,殿外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贴身的老太监,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他没有理会殿上剑拔弩张的气氛,径直走到赵桓身边,低声说道:
“陛下,太原府张孝纯,有绝密奏章,八百里加急,指明只能由陛下一人亲启。”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份用火漆封得严严实实的奏章。
赵桓一愣,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再次涌上心头。
他扫了一眼底下跪着的白时中等人,压下心中的怒火,沉声道:“今日暂且议到这里,都退下吧!”
“陛下!”白时中急了,眼看就要成功了,怎么能半途而废?
“退下!”赵桓不耐烦地一挥手,语气中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
百官们不敢再言,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退出了大殿。
白时中走在最后,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份神秘的密折,眼中闪过一丝阴霾。
他有种预感,事情,可能出现变数了。
大殿之内,只剩下赵桓和那名老太监。
赵桓深吸一口气,从老太监手中接过那份沉甸甸的密折,撕开了火漆。
当他看到密折里的内容时,他刚刚才被怒火烧得通红的脸,瞬间变得煞白。
然后,又从煞白,转为一种深不见底的阴沉。
他拿着两份内容截然相反的奏折,一份是刘承奉郎的血泪控诉,一份是张孝纯的冷酷剖析。
他的脑子,彻底乱了。
他感觉自己不像一个皇帝,更像一个站在悬崖边上的人,一边是万丈深渊,另一边也是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