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锐把他扔到缝补营,给了他两个“监视器”,本以为能彻底困住他。
但他们都忽略了一点。
缝补营里,除了士兵和账本,最多的,是神机营最底层士兵的家眷。
这些妇人,是消息的末梢,也是最真实情感的汇集地。
从她们的嘴里,说不定就能打探到一些关于“天雷”的秘密。
想通了这一层,许翰心中那几乎要熄灭的火苗,再次燃烧起来。
他放下手中的账本,脸上重新挂上了那种谦卑温和的笑容,站起身,朝着那群正在聊天的妇人走了过去。
他身后的长随大惊失色,连忙想拉住他:“大人,您……您这是……”
跟一群粗鄙的村妇混在一起,成何体统!
他刚想这么说。
许翰却摆了摆手,示意他别说话。
正在监视他的周平和李四也注意到了他的举动,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疑惑。
这位许大人,账不算了,跑去跟女人聊天干什么?
不过将军的命令是监视,只要他不离开缝补营,他们也不会多加干涉。
许翰走到那群妇人面前,找了刚才那个说话最大声的妇人,拱了拱手,温和地问道:“这位大嫂,在下许翰,是朝廷派来的宣抚副使。”
“刚才听闻大嫂说起军中抚恤之事,心中颇为关切,不知可否详细说与在下听听?”
他的态度极为诚恳,语气也十分温和,完全没有了昨天在关门口的倨傲,更没有一个朝廷命官的架子。
那妇人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搞得一愣,有些手足无措。
她只是个普通的农家妇女,哪里跟这么大的官说过话。
“大……大人,俺……俺就是瞎说的……”妇人紧张地搓着手。
“大嫂不必紧张。”
许翰的笑容更温和了,“朝廷派我前来,除了协助李将军抗击金军。”
“最重要的职责,就是确保每一位为国征战的将士,都能得到应有的赏赐和抚恤。”
“这是官家亲口嘱咐的,绝不能有半点差池。”
他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又把皇帝搬了出来,一下子就镇住了场面。
周围的妇人们也都围了过来,好奇地看着他。
“大嫂刚才说,令郎……是在炮兵师?”许翰继续问道。
“是……是俺家男人。”那妇人看他不像要找麻烦的样子,胆子也大了一点,“他在张虎将军手下当个小旗官。”
“原来是张师长的部下,失敬失敬。”许翰点点头,又问道,“那不知……这次滹沱河大捷,贵夫君分得了多少赏钱?”
“抚恤金又是如何发放的?可都发到手了?”
这话一出,那妇人顿时来了精神,脸上的紧张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骄傲和喜悦。
“发了!怎么没发!将军说话算话,赏钱一文都不少!”
她大声说道,生怕别人听不见,“俺家那口子,官升了一级,赏钱拿了十贯!”
“还有前阵子打仗受了点轻伤,将军还给发了营养费,天天都有肉吃!”
“这不,前两天刚把钱交给俺,还让俺给娃扯几身新衣裳呢!”
“哦?”许翰故作惊讶,“朝廷拨下的赏钱,这么快就到了?”
“什么朝廷的赏钱?”另一个妇人插嘴道,“俺听俺家男人说,这钱都是将军自己掏的腰包!”
“朝廷抠门着呢,哪有这么大方!将军说了,朝廷的钱到了,那是另一笔!”
“咱们神机营,绝不亏待任何一个兄弟!”
“对!将军说了,咱们的命,比朝廷那些官老爷的金饭碗值钱!”
“就是!以前在宋军里,死了都没人管,现在跟着李将军,就算战死了,家里人也能拿到一大笔抚恤金,娃儿还能进将军办的学堂念书,以后也能当官!”
妇人们一旦打开了话匣子,就再也收不住了。
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李锐如何体恤士卒,如何言出必行,如何把他们这些底层军户的家人都照顾得妥妥当帖。
她们的言语朴实,甚至有些粗俗,但那份发自肺腑的感激和拥护,却是无论如何也伪装不出来的。
许翰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但内心却早已是翻江倒海。
他明白了。
彻底明白了。
李锐收买人心的手段,简直是宗师级别的!
他给的,不只是钱。
他给的是尊严,是保障,是希望!
他把那些被朝廷视为草芥的底层士兵和军户,当成人来对待。
他让士兵们知道,他们的牺牲是有价值的,他们的家人会得到妥善的安置。
这是一种釜底抽薪的阳谋!
在这种恩惠面前,朝廷所谓的“忠君爱国”思想,显得何其苍白无力!
对于这些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军户来说,谁给他们饭吃,谁让他们活得有尊严,谁就是他们的天!
李锐根本就不需要用什么“妖术”去蛊惑军心。
他用的是最实在的利益和最真挚的关怀,编织了一张任何人都无法挣脱的网。
在这张网里,他就是唯一的“神”。
许翰感觉自己的后背在阵阵发凉。
他原本还想着,可以用朝廷的“大义”和“恩威”来策反陈广,现在看来,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别说陈广,恐怕现在就算他把皇帝的圣旨拿到这些普通士兵面前,让他们在“大宋”和“李锐”之间做个选择,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这支军队已经不是大宋的军队了。
它从里到外,从上到下,都只刻着一个人的名字——李锐!
这个发现,比亲眼看到“天雷”的威力,更让许翰感到恐惧。
武器再厉害,终究是死物。
可人心一旦变了,那就真的无可挽回了。
“这位大人,您脸色怎么这么白啊?”一个妇人看着他,有些奇怪地问道。
“没……没什么。”许翰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感觉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他所有的计谋,所有的算计,在李锐这种堂堂正正、无懈可击的阳谋面前,都显得那么可笑,那么无力。
羞辱?限制?
不,李锐把他扔到这里,根本不是羞辱他。
这是在向他展示!
展示一种他从未见过,也无法理解的力量。
一种从最底层士兵的思想,到最顶尖武器的威力,都全面碾压大宋的力量。
他原以为自己是来跟一个骄横的武将斗法,现在才发现,自己面对的,可能是一个正在亲手创造新时代的怪物。
“大人,您还好吧?”长随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小声地问道。
许翰没有回答,他呆呆地看着那两个还在角落里低头算账的士兵,周平和李四。
他们用的那种奇怪的符号,那种不用算盘的计算方法,还有妇人们口中那个“能让娃儿念书当官的学堂”……
一个个零碎的片段,在他脑中拼接起来,构成了一个让他不寒而栗的画面。
李锐这是……这是想掘大宋的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