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府的大门在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喧嚣与寒风。
没有红烛高照,没有丝竹管弦,甚至连一个引路的喜娘都没有。
只有冰冷的水泥地面,和墙壁上每隔五步一盏的玻璃马灯。
灯光惨白,照得人心慌。
赵香云跟在许翰身后,穿过长长的回廊。
这里安静得可怕,让她忍不住有些颤抖。
“殿下,请。”
许翰在一个房间前停下,推开门,做了个请的手势,脸上挂着那副万年不变的职业假笑,“李帅军务繁忙,请殿下在此稍候。”
赵香云迈步走进。
这哪里是婚房?
这是一间极其宽大的作战室。
房间中央摆放着一个巨大的沙盘,山川河流、关隘城池微缩其中,一面面红蓝两色的小旗插满其上,呈现出一种犬牙交错的狰狞态势。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独特的味道——是枪油、墨水和淡淡的烟草味混合在一起的气息。刺鼻,却充满了一种暴力的美感。
最让赵香云感到窒息的,是正对面墙上挂着的那幅巨型地图。
那是河东路的全图。
而在地图的上方,原本应该是大宋疆域的地方,被一只粗大的红色箭头狠狠贯穿,直指汴梁。
那是……进攻的路线?
赵香云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她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翟衣,但这件象征着皇室尊严的华服,此刻却薄得像一张纸,挡不住这满屋子的肃杀之气。
她就像一只误入狼群的小羊,孤零零地站在屋子中央,甚至不敢去坐那张铺着虎皮的太师椅。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墙角的座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每一声都像是敲在她的心口上。
一刻钟,两刻钟……
就在赵香云几乎要支撑不住沉重的凤冠时,侧门处传来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
没有通报,没有跪拜。
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他没穿吉服,身上是一套剪裁利落的墨绿色军装,领口的扣子解开了两颗,露出一截古铜色的脖颈。
袖口卷起,手臂上甚至还沾着一点黑色的油污。
李锐。
这就是那个让皇兄夜不能寐,让金人闻风丧胆的男人。
赵香云下意识地想要行礼,但多年的皇家教养让她僵在原地——她是君,他是臣,按礼制,该是他跪她。
但李锐显然没有这个觉悟。
他径直走到桌边,提起行军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仰头灌下,然后随手抹了一下嘴角,这才转过身,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第一次落在了赵香云身上。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
没有惊艳,没有贪婪,甚至没有一丝男人看女人的欲望。
就像是在审视一件刚缴获的战利品,评估着它的成色和价值。
“这一路,辛苦帝姬了。”
李锐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问候一个陌生人,“原本该请你喝杯热茶,但我想,你应该也没心情喝。”
赵香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挺直脊背:“李将军……便是这般待客之道吗?本宫奉旨下嫁……”
“奉旨?”
李锐轻笑一声,打断了她。
他走到沙盘旁,手指在汴梁的位置上轻轻叩了叩,“赵桓那小子,倒是挺舍得下本钱。”
“把你这么个娇滴滴的妹妹送来,也不怕这里的风沙吹坏了脸。”
赵香云脸色一白:“放肆!那是官家!是你的君父!”
“君父?”李锐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若是君父,就不会在女儿出嫁的箱子里,塞进那种东西。”
他拍了拍手。
“抬上来。”
两名亲卫推门而入,将一口红漆楠木的大箱子重重顿在地上。
那箱子上,赫然贴着神机营的一级封条。
赵香云的瞳孔瞬间收缩成针尖大小。
那是……藏着牵机药的那口箱子!
李锐走到箱子前,并没有去撕封条,而是从腰间拔出一把小刀。
寒光一闪。
“咔嚓!”
锋利的刀刃直接插进了箱盖的缝隙,李锐手腕一翻,伴随着令人牙酸的木头碎裂声,精美的红漆木盖被暴力撬开。
“哗啦——”
他随手抓起里面的绫罗绸缎,像扔垃圾一样扔到地上,露出了箱底那层原本不该存在的夹层。
赵香云浑身颤抖,死死咬着嘴唇,血腥味在口腔中蔓延。
李锐用刀尖挑开夹层。
一个精致的白瓷瓶,和一卷羊皮地图,静静地躺在里面。
他拿起那个白瓷瓶,在手里抛了抛,发出一声轻笑:“牵机药,宫里的好东西啊。”
“听说吃下去,人会痛得缩成一团,头足相就,状如牵机。赵桓这是怕我死得不够痛苦?”
他又拿起那卷地图,展开看了看,啧啧两声:“皇城司的手笔果然不凡。这雁门关的布防图,画得比我桌上这份还细致几分。”
“只可惜,是半年前的老黄历了。”
“啪!”
瓷瓶和地图被他随手扔在沙盘上,滚落到赵香云的脚边。
“这就是你那位好皇兄,送给我的新婚贺礼?”
李锐转过身,一步步逼近赵香云。
他身上那股浓烈的压迫感,如同一座大山般压了下来。
“告诉我,我的帝姬殿下。”
李锐低下头,凑到她耳边,声音轻柔却如恶魔低语,“你是打算在新婚之夜,趁我熟睡喂我吃药呢?”
“还是打算把这张图,通过信鸽传给关外的金人,好让他们来个里应外合?”
“我……我没有……”
赵香云终于崩溃了。
所有的尊严,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被撕得粉碎。
她双腿一软,无力地跌坐在地上,繁复的翟衣铺散开来,像是一朵开败的花。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泪水夺眶而出,冲刷着脸上的脂粉,“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一个弃子。
只是一个被亲哥哥包装成礼物的诱饵。
李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中的冷意没有半分消退。
“你知不知道,并不重要。”
他蹲下身,用小刀的刀面,轻轻挑起赵香云的下巴,逼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
“重要的是,你现在在我的手里。”
“赵桓以为把你送来,就能在我心里扎下一根钉子。但他忘了,这里是雁门关,是神机营的地盘。进了这道门,你的命,就不再姓赵了。”
李锐站起身,收刀入鞘。
“我不杀女人,尤其是这种被人卖了还在帮人数钱的女人。”
他走到门口,背对着赵香云,冷冷地抛下一句话。
“从今天起,你就住在这个院子里。哪里也不许去。”
“给你三天时间。想清楚了,你是想继续当那个大宋的仁福帝姬,为你的好皇兄尽忠赴死。”
“还是想活下去,当神机营的人。”
“想通了,让许翰来找我。”
说完,他拉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冷风灌入,吹得赵香云遍体生寒。
她看着地上那个惨白的瓷瓶,只觉得那不是毒药,而是赵桓那张虚伪至极的脸,正对着她发出无声的狞笑。
……
书房外,夜色如墨。
许翰早已等候在回廊下,手里拿着一份厚厚的供词。
见到李锐出来,他立刻迎了上去,压低声音道:“主公,那个张嬷嬷……招了。”
“哦?这么快?”李锐品了口茶,烛光映照出他冷硬的侧脸,“我还以为宫里的老人骨头有多硬。”
“神机营的手段,没几个人能扛得住。”
许翰的脸色有些难看,甚至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厌恶,“不过,她吐出来的东西……比我们预想的还要脏。”
“怎么说?”李锐吐出一口烟圈。
许翰深吸一口气,将供词递了过去,声音发寒:
“那瓶牵机药,不仅仅是给主公您准备的。”
“赵桓给了那个老虔婆密旨——若是刺杀不成,或者局势有变,就让她……直接毒死帝姬!”
李锐夹烟的手指微微一顿,眼睛眯了起来。
“毒死帝姬?”
“是。”许翰咬着牙道,“赵桓的原话是:‘帝姬若死于李锐之手,朕便可昭告天下,李锐残暴不仁,虐杀皇妹,实乃反贼!”
“届时,大宋便可名正言顺,联金讨逆!’”
风,忽然变得更加凛冽了。
李锐看着手中那份沾着血手印的供词,忽然笑了。
那是极度愤怒后的冷笑。
“好一个大宋官家,好一个兄妹情深。”
李锐将烟头扔在地上,狠狠碾灭,眼中杀机暴涨。
“原本我还想留着这丫头当个传声筒,现在看来……赵桓这是逼着我,把这把火烧得更旺一点啊。”
他转头看向身后那扇紧闭的房门,目光变得幽深莫测。
“把这份供词,抄录一份。”
“明天一早,随同早饭,一起送给我们的帝姬殿下。”
“看看,她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