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起来。”
张孝纯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他从桌案上拿起一块干净的布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上的墨迹.
“去偏房洗漱一下,换身衣服。”
“然后,把你刚才说的话,一字不漏地写下来,形成书面奏章,不得有任何遗漏和篡改。”
“是,是,下官遵命!”刘承奉郎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他现在只想离这个是非之地越远越好,写完奏章,立刻回京城去。
河东路这地方,太可怕了。
书房里只剩下张孝纯一人。
他缓缓地坐回椅子上,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他闭上眼睛,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李锐撕毁圣旨,公然叫板朝廷。
这件事一旦传回汴梁,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用脚指头想都知道,以白时中为首的主和派,或者说那些视武人为蛇蝎的文官集团,绝对会抓住这个机会,往死里弹劾李锐。
什么“乱臣贼子”、“国之巨寇”、“形同谋逆”,各种帽子会铺天盖地地扣上来。
而那位年轻的官家,本就对武人充满猜忌。
现在李锐当众撕了他的圣旨,这无异于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了皇帝的脸上。
为了维护皇权的尊严,赵桓一怒之下百分之百会下令,发兵征讨李锐。
可问题是,兵从何来?
张孝纯苦笑一声。他比京城里任何人都清楚,现在的大宋朝廷,就是个空架子。
完颜宗翰主力被李锐歼灭,但东路军的完颜宗望还势如破竹,河北之地几乎尽数沦陷,汴梁城都岌岌可危。
朝廷把所有能调动的兵力都集中在京畿一带,哪里还有余力来征讨河东?
就算硬凑出一支军队来,能打得过李锐的神机营吗?
张孝纯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太原城头那一声声惊天动地的“雷鸣”,以及那些被瞬间撕成碎片的金军斥候。
还有后续传来的消息,阎罗谷伏击战,忻州攻城战,以及那场彻底奠定乾坤的滹沱河决战……
神机营的战斗力,已经超出了这个时代所有人的认知。
那根本不是凡人的军队,那是一支掌握了“妖法”和“天雷”的神魔之师!
派宋军去征讨李锐,跟派一群绵羊去围攻一头猛虎有什么区别?
除了白白流血,不会有第二个结果。
一旦朝廷下令征讨,而又打不过,那会发生什么?
李锐将彻底与朝廷撕破脸,名正言顺地割据河东。
而朝廷呢,不仅损兵折将,更是威信扫地。
到时候,内有叛乱,外有强敌,大宋朝就真的离亡国不远了。
更要命的是,他张孝纯,是当初一手把李锐这个“死囚”放出去的人。
虽然是无奈之举,但在那些政敌眼中,这就是他最大的罪状。
李锐反了,他张孝纯就是“纵匪为患”的千古罪人,第一个要被清算的就是他!
不行!绝对不能让事情发展到那一步!
张孝纯猛地睁开眼睛,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他快步走到书房的地图前,目光死死地锁定在河东路北部的区域。
忻州、雁门关……如今都插上了神机营的旗帜。
代州城里的金军残部,被死死地关在里面,成了瓮中之鳖。
整个河东路北部,已然是李锐的天下。
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军阀,一个手握雄兵,割据一方的强大势力。
对于这样的势力,一味地打压和激怒,是最愚蠢的做法。
唯一的办法,就是拉拢,安抚,利用!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张孝纯的脑海中形成。
他要赌!赌一把大的!用自己的政治前途,甚至整个家族的性命,去赌一个河东路的未来,赌一个大宋的未来!
他迅速回到书案前,铺开一张新的宣纸,提起另一支笔,蘸满了墨。
他要给皇帝上两道奏折。
第一道,是明发奏折。他会附上刘承奉郎亲笔写下的供状,将李锐在雁门关的“大逆不道”之举,原原本本地呈报上去。
这是他作为臣子的本分,必须要做。
他要让朝廷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堵住那些政敌的嘴。
但同时,他要写第二道奏折。
一道只给皇帝一个人看的,十万火急的秘密奏折!
在这道密折里,他要换一个角度,为皇帝剖析整个事件的利害。
李锐撕毁圣旨,固然是大不敬之罪。
但究其原因,无非是朝廷的封赏太过刻薄,伤了前方将士的心。
李锐此人,出身草莽,性如烈火,不懂朝堂规矩,一时激愤,做出此等蠢事,虽有罪,但其心……或许仍是忠于大宋的。
接着,他会不遗余力地渲染李锐和神机营的功绩。
阵斩粘罕,全歼西路金军主力,光复河东北部失地,这是何等的不世之功?
可以说,是李锐以一人之力,挽救了整个河东战局,为朝廷争取了宝贵的喘息之机。
这样一位功臣,这样一支强军,难道就要因为一次失仪而将其逼反吗?
一旦将李锐逼反,谁来抵挡北方的金军?
雁门关若是再度失守,金军铁骑随时可以南下,直扑太原,进而威胁整个中原!
所以,当务之急,不是问罪,而是安抚!
张孝纯的笔锋越来越快,思路也越来越清晰。
他向皇帝大胆建议,对李锐撕毁圣旨一事,暂时压下不提。
另外再下一道圣旨,对李锐进行超乎常规的封赏!给他高官,给他名分,给他想要的粮草和军饷!
先用名利稳住他,让他继续在河东为大宋看守北大门。
这叫“羁縻之策”!就像对待那些不服王化的蛮夷一样,先承认他的地位,给他好处,让他为你所用。
至于李锐会不会因此更加骄纵,尾大不掉?
当然会!
但张孝纯会告诉皇帝,这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一个骄纵的藩镇,和一个亡国的结局,哪个更可怕?
只要大宋的国祚还在,只要朝廷还在,一个藩镇的问题,总有解决的办法。
可以慢慢渗透,可以分化瓦解,可以等到将来国力恢复,再一举铲除。
但如果现在就因为所谓的“脸面”和“规矩”,把李锐这一屏障给推倒,那大宋就真的离亡国不远了!
写到最后,张孝纯几乎是燃烧着自己的心血在落笔。
这份密折一旦递上去,就等于把自己和李锐绑在了一起。
如果皇帝采纳了他的建议,他就是平定河东的第一功臣。
如果皇帝被愤怒冲昏了头脑,认为他是在为叛逆开脱,那他张孝纯就是李锐的同党,死无葬身之地!
“来人!”张孝纯写完最后一个字,用印封好,沉声喝道。
一名心腹亲卫快步走进书房。
“你亲自带上这份密折,换上便装,出城之后,一人三马,不得有片刻停留,日夜兼程赶赴汴梁。”
“记住,这份奏折,绝对不能经过任何中书省和门下省的手,必须,也只能,亲手交到官家手中!”
“就算是官家身边的梁方平大官,都不能让他代转!听明白了吗?”
“属下明白!”亲卫将密折贴身藏好,重重地点了点头。
“去吧!你的家人,府里会照顾好。”
“谢相公!”
看着亲卫离去的背影,张孝纯缓缓地瘫坐在椅子上,额头上满是冷汗。
他抬头望向北方,仿佛能穿透重重阻隔,看到雁门关上那个年轻而冷酷的身影。
李锐啊李锐,我张孝纯的身家性命,整个河东的安危,可都压在你身上了。
你可千万……别真的反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