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的风雪,似乎比雁门关还要冷上几分,刮在脸上像刀子。
南薰门外,那张刚刚贴出来的‘罪己诏’,墨迹还没干透,就被漫天的雪花打湿了边角。
黄纸黑字,鲜红的玉玺大印触目惊心。
皇帝,低头了。
“朕德薄能鲜,听信谗言,致使骨肉离心,忠良蒙尘……今痛定思痛,愿洗心革面,与天下更始……”
太学生们看着那诏书,一个个热泪盈眶,更有甚者直接跪在雪地里嚎啕大哭,直呼“陛下圣明”、“浪子回头”。
在他们眼里,这是读书人的胜利,是天理昭昭的胜利。
人群中,陈东没哭,也没跪。
他那一身单薄的儒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手里死死攥着一封刚从北边传来的密信。信纸很硬,透着股淡淡的硝烟味。
那是雁门关特有的味道,是铁与血的味道。
“陈师兄,陛下既已下诏罪己,咱们是不是该撤了?”一名年轻学子抹着眼泪,凑过来小声劝道,“毕竟天威难测,逼得太紧,恐非人臣之道。”
陈东缓缓抬起头,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没有喜悦,只有一股子即将引火烧身的决绝。
“撤?”
陈东冷笑一声,声音嘶哑得像是在吞炭,“光认个错就完了?毒药是谁配的?主意是谁出的?把帝姬当货物送出去的那个‘中间人’又是谁?”
“如果不把根子里的脓血挤干净,这‘罪己诏’根本就毫无用处!”
他猛地展开手中的密信,信纸在风中噼啪作响,像是一记耳光。
“神机营李大将军有信!”
陈东气沉丹田,这一嗓子,把周围还在哭丧的学子们震得一激灵,瞬间安静下来。
“据神机营查实,此次构陷忠良、挑拨天家骨肉、意图引金兵入关的,并非陛下本意,而是朝中出了内鬼!”
“有人收了金人五十万两黄金的黑钱!意图借刀杀人,毁我大宋长城!”
嗡——!
人群瞬间炸了锅。
五十万两黄金?内鬼?
这可比什么“听信谗言”劲爆多了。
这可是通敌卖国!
“是谁?!陈师兄,那奸贼是谁?!”
“快说!到底是哪个王八蛋卖国?!”
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陈东,像是要把那信纸烧穿。
陈东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那几个早已烂熟于心的名字。
只要念出来,这汴梁城的天,就真的塌了。
但他不在乎。为了大宋,塌就塌了吧。
“太宰,白时中!”
“少宰,李邦彦!”
“枢密使,吴敏!”
每念一个名字,人群中就爆发出一阵惊呼。
这三位,是大宋权力的巅峰,是官家赵桓的左膀右臂,更是主和派的定海神针。
“还有……”陈东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八度,直冲云霄,“中书舍人,路允迪!”
“此四人,结党营私,暗通金虏,罪不容诛!请陛下……斩奸佞,清君侧!!”
“清君侧!!”
“清君侧!!”
数千人的怒吼声,汇聚成一股肉眼可见的声浪,狠狠撞向那朱红色的宫门,震得城楼上的禁军都两股战战。
……
垂拱殿。
地龙烧得很热,赵桓却觉得自己像是坐在冰窖里,骨头缝都在冒寒气。
他手里捧着一盏热茶,手抖得茶盖直响,溅出来的茶水烫红了虎口,他却浑然不觉。
殿下,跪着三个人。
白时中、李邦彦、吴敏。
刚才还在装病晕倒的白时中,此刻却像是回光返照一般,跪得笔直,只是那顶官帽歪在一边,显得格外滑稽且狼狈。
“陛下!冤枉啊!”
白时中老泪纵横,头磕在金砖上,砰砰作响,额头瞬间一片青紫,“老臣对陛下忠心耿耿,日月可鉴!”
“那李锐……那李锐是含血喷人!这是反间计!是借刀杀人啊陛下!”
李邦彦更是吓得面无人色,浑身筛糠:“陛下,臣连金人的面都没见过,何来收受贿赂一说?”
“那李锐狼子野心,这是要剪除陛下羽翼,把陛下架空成孤家寡人啊!”
赵桓没说话。
他只是死死盯着这三个平日里对他言听计从的心腹,眼神空洞。
他当然知道是冤枉的。
收钱?别逗了。这帮老东西虽然贪,但还没胆子收金人的钱来害李锐。
至于那什么“毒杀计划”,根本就是他赵桓自己拍板的,这三人不过是顺水推舟的帮凶罢了。
但是。
殿外的喊杀声越来越大,“清君侧”的口号像是一把把钢刀,正架在他的脖子上,慢慢往肉里割。
如果不把这几个人交出去,那“通敌卖国”、“毒杀功臣”的黑锅,就得他这个皇帝自己背。
‘罪己诏’只能平息怒火,却不能洗白罪名。
除非……
除非真的是有人“蒙蔽”了圣听。
除非真的是有“奸臣”作祟。
赵桓的眼神变了。
从一开始的惊慌、愤怒,逐渐变得阴冷、幽深,像是一潭死水,深不见底。
他缓缓放下茶盏,瓷器碰触桌面,发出“叮”的一声清响。
这声响,在空旷的大殿里,宛如断头台落下的闸刀。
“白相公。”赵桓轻声唤道,语气温柔得让人毛骨悚然。
白时中身子猛地一僵,抬头正好撞上赵桓那双毫无温度的眸子。
那一瞬间,他在官场摸爬滚打几十年的直觉告诉他,现在自己的处境十分不妙。
这眼神他太熟悉了,就像猎人看着即将被扔进陷阱诱捕野兽的活肉。
“陛下……”白时中颤抖着嘴唇,想要再说些什么。
“外面的学生,不肯散啊。”
赵桓叹了口气,站起身,慢慢走下御阶,来到白时中面前,伸手替他扶正了那顶歪掉的官帽。
动作轻柔,却让白时中如坠冰窟。
“朕刚下了罪己诏,说朕是受了蒙蔽。如今李锐把‘证据’都送来了,连收据、书信都伪造得天衣无缝,跟真的一样。”
“若是朕还要保你们,那岂不是告诉天下人,朕是在撒谎?朕就是那个要杀妹夫的昏君?”
白时中瞳孔剧烈收缩,一把抱住赵桓的大腿,哭嚎道:“陛下!您可以查!可以让大理寺查!那是假的!全是假的啊!陛下不能信那反贼啊!”
“真假,重要吗?”
赵桓低头看着这个伺候了自己两朝的老臣,眼中闪过一丝悲凉,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狠厉。
“百姓信了,太学生信了。”
“如果朕不信的话,怕是过不了多久,李锐就要带着神机营来清君侧了。”
“白相公,平日里你总教导朕,君臣一体,要为大宋江山社稷着想,要懂得舍小保大。”
赵桓弯下腰,凑到白时中耳边,声音轻得像鬼魅:“如今,朕的龙椅要翻了。这椅子腿有点晃,需要几颗够分量的脑袋,去垫一垫。”
“你是太宰,你不上……谁上?”
白时中如遭雷击,整个人瘫软在地,眼中最后一点光彩彻底熄灭。
这就是帝王家。
这就是他效忠了一辈子的君父。
在这把龙椅面前,没有什么情分,只有筹码。他在这一刻,成了那个必须被丢卒保车的“卒”。
“来人。”
赵桓直起腰,面色恢复了那种高高在上的冷漠,仿佛刚才的温情只是一场幻觉。
“太宰白时中、少宰李邦彦、枢密使吴敏,勾结金虏,欺君罔上,构陷忠良,致使雁门关险些失守。”
“革去一切官职,抄家!下狱!交大理寺严审!”
“凡有牵连者,一律……严办!”
“陛下!!”李邦彦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像是被掐住脖子的公鸡,“您不能这样!您这是自断臂膀啊!没了我们,谁来替您挡那个李锐?!”
赵桓背过身去,不再看他们一眼,只是挥了挥手,像是在赶苍蝇。
他怕的是李锐那恐怖的武力,白时中、李邦彦他们想的那些计策,根本就对付不了李锐。
几名如狼似虎的殿前司禁军冲了进来,粗暴地扒去三人的官服,摘掉官帽,像拖死狗一样把这三位昔日的相公拖了出去。
地上的金砖,留下了几道触目惊心的抓痕。
殿门重重关上。
惨叫声、求饶声被隔绝在门外。
偌大的垂拱殿,瞬间变得空荡荡的,静得让人心慌,连呼吸声都带着回音。
赵桓站在大殿中央,看着那空无一人的朝堂。
那些平日里挤满了人的位置,现在空了一大片。主和派倒了,他的心腹没了。
剩下的,要么是唯唯诺诺的混子,要么是暗中向李锐抛媚眼的主战派。
他赢了吗?
不,他输了个精光。
他用自己最信任的大臣的血,去洗了李锐泼在他身上的脏水。
“呵呵……呵呵呵……”
赵桓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带着几分神经质的癫狂。
“李锐……定国公……”
他走到那张标注着天下形势的舆图前,手指颤抖着,抚摸过雁门关的位置。
那里,仿佛有一双眼睛,正隔着千山万水,冷冷地注视着他。
那眼神里没有敬畏,只有戏谑。
就像看着一只在笼子里上蹿下跳的猴子。
“你满意了吗?”
赵桓喃喃自语,指甲深深抠进地图里,划破了那层锦缎,“朕的脸面,朕的手足,都给你了。”
“接下来……你还要什么?”
“是不是……要朕这颗脑袋?!”
砰!
赵桓一拳砸在地图上,鲜血顺着指缝流下来,染红了“汴梁”二字。
……
宫墙之外,樊楼之上。
金国密使蒲察正端着一杯酒,冷眼看着下面街道上那一队队被押解的囚车。
那是白时中的家眷,男的戴枷,女的哭啼。曾经显赫一时的宰相府,如今已是树倒猢狲散,好一出大戏。
“啧啧啧……”
完颜蒲察摇了摇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宋人啊宋人,对自己人下手,永远比对我们大金还要狠。”
他身后的亲随低声道:“孛堇,白时中倒了,咱们与宋廷的联系断了。这皇帝是不是疯了?这时候自断臂膀?”
“他不是疯,他是怕。”
完颜蒲察孛堇放下酒杯,目光投向北方,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深深的忌惮,“他怕李锐,怕得要死。为了让李锐息怒,他不惜把自己变成孤家寡人。”
“这个李锐……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可怕。”
“他不用一兵一卒,只用一张纸,就遥控着宋朝皇帝杀了自己的宰相。”
完颜蒲察孛堇站起身,裹紧了身上的皮裘,只觉得这汴梁城的风,比上京还要刺骨。
“传信回上京。”
“告诉皇帝,宋廷已不足为虑,那就是一群被吓破胆的软蛋。”
“从今往后,大金唯一的对手……”
“只有一个。”
“雁门关,神机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