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夜色如墨。
这座曾经的不夜城,如今却透着一股子腐朽的霉味。
更夫刚敲过三更梆子,梆声还在御街空荡荡的回响,一道绯色人影却跑得比兔子还快。
皇城司提举王仁,顾不得被露水打湿的官袍,手里死死攥着一只密封的竹筒,那模样,就像是攥着自个儿的身家性命。
竹筒表面还残留着淡淡的焦糊味,那是从八百里外的河东路,一路加急递送过来的硝烟气。
“快!开宫门!天大的喜事!”
王仁脚下绊了个踉跄,连滚带爬地冲向延福宫,活像只偷到了鸡的黄鼠狼。
延福宫内,烛火通明。
赵桓没睡。
或者说,自从把自己那点见不得光的家底交给金人后,他就再也没睡踏实过。
他在殿内来回踱步,脚下的金砖被磨得锃亮,一旁的汝窑茶盏换了三次水,却一口未动。
他在赌。
拿大宋的国运,拿自己的皇位,去赌那个叫鬼狐的刺客,能一把火烧了李锐的家底,烧出个朗朗乾坤。
李锐也不是蠢货,就算他说是失窃,难道李锐就会信吗?
李锐和金国都是他的心腹大患,而他也一直在这两者之间摇摇摆摆,举棋不定。
而在金国处于劣势的时候,他则是在举棋不定之间逐渐偏向了金国。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他只能向上天祈祷,这是正确的。
“官家!官家!”
王仁尖细的嗓音在殿外炸响,带着一股子难以抑制的颤音,“西山……西山来信了!”
赵桓猛地停下脚步,动作太大,宽大的袍袖带翻了桌角的茶盏。
“啪”的一声脆响。
滚烫的茶水泼湿了龙靴,他却浑然不觉,只是一把推开想要上来擦拭的太监。
“呈上来!快!”
赵桓的声音干涩得像是在沙漠里渴了三天的旅人。
王仁跪着滑进殿内,双手高举竹筒。
赵桓一把夺过,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
蜡封被粗暴地抠掉,盖子崩飞,一封皱巴巴、脏兮兮的信纸滑落出来。
展开信纸的瞬间,一股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
那是混杂着血腥气、焦炭味,还有一丝火药余烬的味道。
赵桓眼皮狂跳。
信纸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人从火堆里硬生生抢出来的,纸缝里还夹杂着黑灰色的粉末——那是香灰,也是火场的灰烬。
最刺眼的,是那一抹暗红色的血痕,横亘在娟秀的字迹之上。
那是他妹妹赵香云的字,他认得。
“……火光冲天……铁车融为铁水……李贼吐血昏厥……神机营大乱……”
赵桓贪婪地阅读着每一个字,视线在“融为铁水”和“吐血昏厥”这八个字上死死定格。
他又读了一遍,两遍,三遍。
每一次阅读,他紧绷得像弓弦一样的肩膀就松弛一分。
原本惨白的脸色,因为极度的亢奋,涌上一股病态的潮红。
“呵……呵呵……”
低沉的笑声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像是破风箱在拉扯。
紧接着,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尖锐,直至变成了癫狂的大笑。
“哈哈哈哈!烧了!全烧了!”
赵桓猛地将信纸拍在御案上,力道之大,震得笔架上的狼毫笔乱颤。
“李锐!你也有今天!朕早就说过,那是妖术!是奇技淫巧!火一烧,就变成了废铁!”
他指着空荡荡的大殿,仿佛李锐就站在那里,正被他踩在脚下摩擦。
“你不是狂吗?你不是要替天行道吗?如今天收了你!”
笑着笑着,赵桓眼角竟笑出了泪花。
那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更是积压已久的恐惧宣泄。那几辆在梦里反复碾压他的钢铁怪兽,终于化作了铁水。
没了那些铁壳子,李锐算个屁!神机营又算个屁!
“恭喜官家,贺喜官家!”
王仁机灵地把头磕得砰砰作响,“此乃上天庇佑大宋,天命在赵啊!”
“天命……对,朕乃是天命!”
赵桓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那股子几乎要让他晕眩的快感。
“传秦桧!传梁师成!传张邦昌!传耿南仲!这种大喜事,朕要与众卿同乐!”
……
一炷香后。
衣冠不整的秦桧和梁师成,还有张邦昌、耿南仲四人匆匆赶到。
四人一看赵桓那副满面红光、甚至有些手舞足蹈的模样,心里就有了底。
待秦桧双手接过那封“家书”,凑近细看时,眼神微微一凝。
他的心思最为细腻毒辣。
这纸,是河东路特产的桑皮纸,粗糙耐磨。
这墨,是急就章,墨迹晕染,显然写得极为仓促。
最妙的是那抹血痕和纸缝里夹杂的微末香灰……
秦桧用留着长指甲的小指轻轻挑起一点灰末,放在鼻端嗅了嗅。
刺鼻,焦糊,带着猛火油特有的臭味。
这是真火烧出来的味道。
“看来,是真的。”
秦桧心中暗道。
连信纸都像是刚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若非身临绝境,哪有这般真实?
“微臣,贺喜官家!”
秦桧当即跪倒,声音洪亮,满脸肃穆,“李贼倒行逆施,妄图以奇技淫巧抗衡天威。”
“如今西山天火,正是太祖皇帝显灵,为官家除去这一心腹大患!此乃祥瑞,大大的祥瑞啊!”
这马屁拍得极有水平。不仅肯定了战果,还把功劳归结到了赵家祖宗的保佑上,直接挠到了赵桓的痒处。
“爱卿所言极是!”
赵桓此时觉得自己就像是那中兴汉室的光武帝,腰杆子前所未有的硬,“李贼如今重伤,神机营群龙无首,正是痛打落水狗的好时机!”
他转头看向一直躬身伺候的大太监梁师成,眼底闪过一丝狠厉。
那种狠厉,是懦夫在确定对手毫无还手之力后,特有的残忍。
“梁大官,你去一趟城南驿馆。”
赵桓的声音冷得像是冰窖里的石头,“告诉那个完颜蒲察,图纸是真的,火也是真的。”
“如今李锐已经成了没牙的老虎,问问大金国,他们的刀子磨快了没有?”
梁师成眼皮一跳,小心翼翼地问道:“官家,那……那仁福帝姬还在西山……”
“香云?”
赵桓瞥了一眼桌上那封带血的信,伸手轻轻抚摸着那道血痕。
他的动作很轻柔,可嘴里吐出的话,却让在场的三人都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往上爬。
“她既能送出这封信,便是尽了忠。”
赵桓淡淡道,仿佛说的不是自己的亲妹妹,而是一个用坏了的物件。
“若金兵攻破西山,乱军之中……香云若是殉了国,朕会追封她为‘镇国长公主’,永享太庙。”
“为了大宋的江山,她也算是死得其所。”
梁师成浑身一颤,把头埋得更低了:“老奴……遵旨。”
秦桧跪在一旁,低垂的眼帘遮住了眸中的神色。他在心中叹息一声,这位官家,当真是凉薄到了骨子里。
连亲妹妹都能随手卖了,这大宋的江山,怕是真要烂透了。
不过,烂透了好啊。
烂透了,他才更容易往上爬。
“慢着。”
赵桓突然叫住了正欲退下的梁师成。
他走到窗边,推开雕花的窗棂,望着北方沉沉的夜色。那是太原的方向,也是他噩梦的源头。
“告诉金人。”
赵桓转过身,脸上露出一抹狰狞的笑容,那笑容在烛火下显得格外扭曲。
“把李锐的人头留给朕,神机营若是还有活口……不论多少,朕一个不要,全送给金人做奴!”
“朕要让天下人知道,做朕的逆臣,是个什么下场!”
……
城南,金国驿馆。
完颜蒲察正赤着上身,手里拿着一只羊腿大嚼。
梁师成是走后门进来的,裹着黑斗篷,见不得光。
当完颜蒲察听完梁师成的转述,又看了那封信的抄录件后,他猛地将手里的羊骨头砸在地上。
“好!好!好!”
完颜蒲察哈哈大笑,用油乎乎的手拍着大腿,“我就知道鬼狐那个疯子能行!”
“南朝的皇帝虽然是个软蛋,但这一次给的图纸倒是真派上了大用!”
他站起身,像是一头闻到了血腥味的野狼,在屋内来回踱步。
“李锐重伤,铁车报废……”
完颜蒲察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没了那些喷火的铁怪物,神机营那点兵力,在大金铁骑面前就是待宰的羔羊。
“去,给上京发急报!”
完颜蒲察对着亲随吼道,唾沫星子横飞,“告诉陛下,南朝皇帝已经把刀递到了咱们手上。西山现在就是个没壳的鸡蛋,不用等到明天了!”
他转身看向瑟瑟发抖的梁师成,脸上露出一抹轻蔑的笑。
“回去告诉你们皇帝,大金的勇士从不食言。”
“这一次,我们两家‘并肩子’上,送那个神机大将军上路!”
梁师成唯唯诺诺地退了出去。
完颜蒲察看着他的背影,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
“呸!连自己亲妹妹都能卖的畜生。”
他抓起桌上的弯刀,轻轻弹了弹刀刃,发出清脆的嗡鸣声。
“不过,也多亏了这帮蠢猪。若不是他们自断臂膀,这花花世界,咱们大金还要费多少年才能吞下去?”
“传令潜伏在河东路的所有猛安谋克部众!”
完颜蒲察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化作凛冽的杀机。
“集结!目标——太原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