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禾的家在山脚下一处背风的洼地里,几间黄泥垒墙、茅草覆顶的屋子,围着个不大的院子。鸡鸭在篱笆边刨食,一条老黄狗懒洋洋地趴在门口晒太阳。炊烟袅袅,混着淡淡的草药香,透着一股山野人家特有的安宁。
“阿爷!阿爷!我捡了个宝贝回来!”小禾还没进院就嚷嚷开了,献宝似的举着那面破镜子。
屋里走出个头发花白、精神却还算矍铄的老者,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手上还沾着些未干的药泥。瞧见小禾手里那裂纹遍布的古镜,他哭笑不得:“你这丫头,又从哪里捡些破铜烂铁回来?这镜子都碎成八瓣了,还能照个啥?”
“不是破铜烂铁!”小禾急着辩解,脸蛋涨得通红,“它……它会发光!还会嗡嗡响!肯定是个老物件,有灵性的!”
她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当时的情景。
老猎人闻言,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他接过镜子,入手沉甸甸的,材质非铜非铁,触手冰凉,那些裂纹看似杂乱,细看却隐隐有种说不出的规律感。他活了大几十年,常年在深山老林里钻,偶尔也会碰到些解释不清的古怪事儿,对山精野怪的传说宁可信其有。
他仔细端详了半天,又用手指弹了弹镜面,声音沉闷,并无异样。
“许是日头晃了眼,或是山里风大,听岔了。”老猎人摇摇头,把镜子递还给小禾,“不过这镜子材质倒是少见,留着也行,就当个摆件儿。去,搁你屋里窗台上吧,赶紧洗把手,吃饭了。”
小禾有点失望,但还是坚信自己的发现,小心翼翼地把镜子拿回自己那间小屋,郑重其事地放在了靠窗的木桌上,还找了块干净的软布垫着。
“镜子镜子,你好好休息,等我吃完饭再来看你。”她小声嘀咕了一句,这才跑出去。
镜中,林刻将这简陋却充满生活气息的小屋尽收“眼底”。屋子不大,收拾得却干净整洁。窗台上晒着些草药,墙上挂着几串风干的野味,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混合了药香、草木和阳光的味道。
而那张小木床铺着的干草垫子上,散发出的木灵之气最为浓郁。这小姑娘,怕是常年睡在这灵性十足的干草上,日积月累,身体自然沾染了纯净的木气。
天不亡我!林刻心中再次感叹。这环境,对他这缕残魂而言,简直是洞天福地!
他不敢怠慢,全力收敛那点微弱的灵识,如同初生的幼兽,本能地、贪婪地吸收着从镜外丝丝缕缕渗透进来的木灵之气。
这个过程缓慢得令人发指。吸收来的木气,九成九都用于维系他那不散的真灵,只有微不足道的一丝,能缓缓温养修复。
但积土成山,水滴石穿。总比烂在泥里强。
往后的日子,便这般平淡地过着。
小禾每日清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跑来对着镜子哈口气,用软布仔细擦拭,虽然擦不掉那些深刻的裂纹。她时常对着镜子自言自语,说说山里的趣事,抱怨抱怨练箭的辛苦,或是分享一块偷偷藏起来的麦芽糖。
林刻大多时候沉寂着,他太虚弱了,绝大多数时间都在沉睡吸收木气。只是偶尔,在小禾遇到修炼(她跟阿爷学了些粗浅的强身健体的法门)的难题,或是辨认草药拿不准时,他会凝聚起好不容易积攒的一点力气,让镜面上的某条裂纹极其短暂地微光一闪。
次数极少,且毫无规律。
但这足以让小禾坚信这镜子非同一般,愈发宝贝起来。她甚至偷偷把自己的口粮——一些蕴含微弱灵气的山果——省下来,碾碎了汁液涂抹在镜子上,虽然大部分都浪费了,但那一点点灵果精华,对林刻而言却不啻于甘霖。
老猎人起初不以为意,只当小丫头孩子心性。但次数多了,尤其是有次他受了风寒,咳得厉害,小禾把镜子抱到他床头,第二天那咳嗽竟莫名轻了许多,这让他心里也暗暗称奇,对这破镜子多了几分敬畏,不再阻拦小禾。
春去秋来,寒暑交替。
林刻的真灵在这一点一滴的滋养下,终于不再是随时会熄灭的星火,而是稳定了下来,如同一点微弱的烛光,虽不明亮,却能在镜中小小的范围里“看”得更清晰,甚至能极其模糊地感应到小禾的情绪波动。
但他依旧无法传音,更无法显形。恢复之路,漫长得好似没有尽头。
直到这一日。
山里入了秋,天气转凉,雾气重。老猎人进山打猎,不慎踩空,摔断了腿,虽勉强拖着伤腿爬了回来,但伤势不轻,流血不止,还发起了高烧,整个人昏昏沉沉。
小禾吓坏了,翻出阿爷平日里积攒的草药,手忙脚乱地煎药敷伤,可效果甚微。老猎人的气息越来越弱,脸色灰败。村里唯一的赤脚郎中前些年搬走了,去镇上请大夫来回至少两天,阿爷怕是撑不住。
小姑娘守在床前,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哭得眼睛红肿,六神无主。
“阿爷……你醒醒啊……别丢下小禾一个人……”她握着阿爷冰凉的手,声音哽咽,充满了绝望。
镜子里,林刻“看”着这一切。老猎人是个好人,沉默寡言却心地善良,小禾更是于他有“养魂”之恩。他不能眼睁睁看着。
可他如今能做什么?
他连一丝灵力都调动不了。
焦急之下,他那点微弱的真灵在镜中剧烈波动,无意间扫过小禾放在床头柜子上、还没来得及收拾的几味草药。
三七、白芨、地榆……是些止血的药材,但炮制手法粗糙,药效流失大半。还缺了一味关键的……仙鹤草!而且,药方配伍也不对,少了能化瘀生新的……
这些药理知识,如同本能般从他记忆深处浮现。《九转金丹录》包罗万象,其中亦有基础丹道药理,他虽不专精,但眼界远非凡俗郎中可比。
怎么办?怎么告诉她?
林刻拼命运转那微弱的灵识,试图干扰外界。可最多也只能让镜面上的裂纹闪烁一下,这根本表达不了任何意思!
小禾正哭得伤心,忽然,眼角余光似乎瞥见窗台上那面镜子,好像……又亮了一下?
她猛地抬头,泪眼朦胧地看向镜子。
镜面依旧破败。
但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那镜子……好像有点着急?
她鬼使神差地走过去,拿起镜子,带着哭腔问道:“镜子……镜子……你是不是有办法救阿爷?”
镜面毫无反应。
小禾失望地垂下头。
就在她准备把镜子放回去时,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冲动”,忽然在她心里冒了出来——去把墙角那堆刚采回来、还没处理的带着绒毛的野草拿来?好像……还有床底下那个落满灰的小陶罐?
这念头来得突兀,毫无缘由。
小禾愣住了。她看看手里的镜子,又看看墙角那堆她原本打算喂兔子的野草(那草确实开小白花,像仙鹤头顶),还有床底下阿爷以前用来泡药酒的小罐子。
死马当活马医吧!
她一咬牙,按照心里那莫名其妙的念头行动起来。她取来那“仙鹤草”,又找出陶罐洗净,回忆着阿爷以前炮制药膏的模糊记忆,结合心里时不时冒出的、告诉她“该怎么做”的微弱感应,笨拙却又异常专注地重新捣药、调配、生火熬制……
整个过程,她总觉得那面破镜子似乎在“盯着”她,偶尔她步骤错了,心里就会莫名一慌,赶紧改正过来。
终于,一罐子散发着奇异清香的、墨绿色的药膏熬制了出来。
小禾小心翼翼地将药膏敷在阿爷狰狞的伤口上。说也奇怪,这药膏一敷上去,那汩汩外渗的鲜血竟真的慢慢止住了!老猎人原本粗重痛苦的呼吸,也似乎平稳了一些。
小禾惊喜交加,一夜未眠,守着阿爷,不时更换药膏。
到了第二天黎明,老猎人的高烧竟然退了!虽然人还虚弱,但命总算保住了!
“丫头……这药……”老猎人醒来,感受着伤口传来的清凉生机,看着那罐子奇特的药膏,虚弱地问道。
小禾激动得语无伦次,指着窗台上的镜子:“是它!是镜子教我做的!阿爷,它真的是宝贝!是山神爷的镜子!”
老猎人看向那面依旧古朴破败的镜子,眼神复杂,最终化为一声长叹和深深的敬畏。
“唉……看来是咱家遇上贵人了……不,是贵宝啊。小禾,以后定要好好供奉此镜,不可怠慢。”
经此一事,小禾对镜子更是奉若神明。而林刻也发现,在经过这次全力激发灵识引导小禾后,他那点真灵虽然疲惫欲死,但与外界(尤其是小禾)的感应,似乎反而更加清晰了一丝丝。
似乎……在这种竭尽全力的“沟通”中,他的恢复速度也能加快?
只是,这种方式的消耗实在太大了,一次就差点让他再次沉睡。
但无论如何,一条新的、或许能更快恢复的道路,似乎在他眼前隐约展现出来。
而他也通过这次出手,更加深刻地融入了这个小小的山野之家。
窗外,秋雨淅沥,敲打着茅草屋顶。
屋内,药香弥漫,暖意微醺。
镜中,星火摇曳,前路微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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