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沉船残骸,在一片冰冷漆黑的深海里缓慢上浮。
痛。
剧烈的头痛,像是有人拿着凿子在他太阳穴上一下下地敲。还有一种更深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撕裂感,仿佛整个人被强行塞进了一个狭窄而不匹配的容器里。
高育良(或者,那个曾经叫这个名字的公务员?)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光。
不是办公室惨白的日光灯,而是窗外透进来的、带着暖意的自然光,柔和地洒在…宽大得离谱的红木办公桌上。
桌面上文件堆叠如山,码放得异常整齐。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一种…属于上好木料的沉稳气息。
他猛地坐直身体,动作过大,带得身下宽大厚重的真皮座椅发出一声低沉的抗议。眩晕感如同潮水,一波波冲击着摇摇欲坠的意识。
这是哪儿?
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宽敞、明亮、古雅。一面巨大的落地窗,透过擦得锃亮的玻璃,能看到外面修剪整齐的绿地和远处隐约可见的现代建筑轮廓。
墙上是装裱精美的书法横幅,龙飞凤舞地写着“为人民服务”五个遒劲有力的大字,那金粉在阳光下微微反光,竟让他感到一阵刺目。
对面墙上,是一排巨大的书柜,里面塞满了厚实的精装书籍,透着一股书卷气,却也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这绝不是他那间挤了五个人的、堆满杂物的破办公室!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骨节分明,皮肤保养得很好,指甲修剪得一丝不苟,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素雅的铂金戒指。
一股陌生感瞬间攫住了他。这不是他那双因为常年写材料敲键盘而带着薄茧的手!
他看到办公桌一角立着一面小小的、精致的银框镜子。镜中清晰地映照出一张脸。
一张儒雅、沉稳,眉宇间透着久居上位者才有的不怒自威的脸。鬓角微霜,眼神深邃,正是他在电脑屏幕上无数次凝视、分析、替他“复盘”的那张脸!
——汉东省吕州市委书记,高育良!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无数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粗暴地涌入他的意识!
法学教授在讲台上侃侃而谈的意气风发…
踏入政坛初期那份“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理想主义…
与妻子吴惠芬相知相守的点点滴滴(幸好,记忆里那份温情是真实的)…
对得意门生祁同伟才华的欣赏与隐隐的担忧…
与前任市长李达康在常委会上理念不合的争执…
还有,关于吕州的一切:月牙湖开发、新城规划、错综复杂的人事关系、赵立春那条盘踞在汉东省上空的阴影…
以及,那个即将登场的、名叫赵瑞龙的纨绔公子哥和他那该死的、将会污染月牙湖的美食城计划!
“啊…” 他痛苦地捂住头,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一声压抑的闷哼从喉咙深处溢出。庞大的信息流如同无数钢针穿刺着他的神经,真实与虚幻的记忆碎片在意识深处激烈碰撞、撕扯。
那个在格子间里憋屈无奈、被同事调侃“高书记”的小公务员身影,与眼前这间象征着巨大权力的办公室、镜中那张不怒自威的脸庞,重叠又分离,让他陷入一种荒诞而致命的迷失。
笃笃笃。
清脆而规律的敲门声,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意识中混沌的风暴。
他猛地一激灵,几乎是凭着某种肌肉记忆,强行将翻腾的心绪死死摁下,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几乎要撞破肋骨。
他深吸一口气,那沉稳木质香和纸张的气息涌入肺部,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力量。模仿着记忆中那种深入骨髓的沉稳腔调,声音出口,竟意外地没有颤抖:
“请进。”
门开了。
林卫华(市委秘书长): 一个约莫四十岁上下、穿着合体深色西装的男人走了进来。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而克制,脚步沉稳得如同丈量过一般。
他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姿态恭敬却不卑不亢。一进门,他习惯性地快速扫视了一下办公桌后的身影——书记今天似乎格外疲惫,额角甚至渗出细密的汗珠,眉头紧锁着,像是在承受某种无形的重压。
作为跟随多年的心腹,林卫华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份不同寻常,但他深知分寸,绝口不问。他只是将那份还带着油墨清香的《吕州月牙湖生态开发规划(初稿)》轻轻放在桌角最顺手的位置,这是规划局送来的急件。封面上的月牙湖航拍图碧波荡漾,美得惊心动魄。
他微微侧身,声音平和清晰:“高书记,您要的月牙湖生态规划初稿,规划局刚送过来,按您要求,强调了环保优先。”
话音稍顿,他抬眼看着书记,补充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提醒意味,“另外,李达康市长那边…催问得比较急,关于新城区规划方案的意见,您看…?”
他在等一个明确的指令,一个能暂时挡住那位强势市长锋芒的盾牌。
周明(市委常委、组织部长):几乎是紧随着林卫华的声音,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慢步走了进来!
周明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根根服帖,面容带着组织部特有的严肃和审慎。他手里也捏着一份文件,指节微微用力,显然也是为汇报而来,却正撞上秘书长在请示。
他朝办公桌后的高育良微微颔首,轻声说道:“高书记…”
他目光快速掠过书记略显苍白的脸和紧握扶手的手,周明心底掠过一丝疑惑:书记今天的气色…似乎不太好?李达康催规划催得这么紧,这烫手山芋,高书记打算怎么接?他不动声色地站在门口阴影里,像一个静待棋局发展的观棋者。
刘芳(市委常委、宣传部长): 一个略显急促的女声从门口传来,打破了短暂的寂静:“林秘书长,那份关于文明城市创建宣传方案的预算…” 话音未落,刘芳的身影已出现在门口,轻步进来!
她约五十岁,气质干练,眼神是宣传口特有的敏锐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看到高育良和周明都在,她立刻收住话头,脸上迅速切换成得体的微笑,但那笑容并未完全驱散眉宇间对预算的担忧,她心里飞快地盘算着,高书记这里显然有更重要的事,自己那份预算报告,怕是得再等等了。
不过,李达康市长那边催得紧的新城规划,似乎也牵动着宣传口未来的工作重点。
王海(市委常委、统战部长): 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传来,伴随着保温杯盖轻轻磕碰杯沿的清脆声响。一个笑容可掬、略显富态的老者慢悠悠踱步进来。
“哟,这么热闹?” 王海端着保温杯,笑容满面,眼神在几人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高育良身上,带着一种老油条式的熟稔,“高书记,卫华,都在呢?我刚从民主党派座谈会回来,有些情况正想跟高书记汇报一下…”
他语气随和,仿佛只是顺路来聊聊天,但那微微眯起的眼睛里,却藏着对眼前这场小小“对峙”的兴趣。李达康催得这么急,高书记今天这状态…有点意思。他乐得在门口当个看客,顺便看看风向。
张伟(副市长、市委常委,李达康铁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张伟步履匆匆,走到门口,年轻而锐利的脸上写满了焦灼,他甚至没顾上向周明、刘芳、王海打招呼,直接来到办公桌前面!
“高书记!” 他的声音带着一点的急切,“李市长让我问问,新城规划那个急件,您批阅完了吗?拆迁安置那边等着动呢!耽搁一天都是巨大损失啊!” 他刻意强调了“巨大损失”,仿佛这顶帽子随时能扣下来。
张伟心里清楚,李市长要的是速度,是魄力,是想高书记在这份推动吕州新面貌的新城规划书上痛快地签字。在李市长看来,那些所谓的“古建筑”、“历史”,在发展的洪流面前,简直不值一提。
但高书记今天这份沉默,让他心里有点烦躁,他想立刻拿到结果回去交差,恐怕…
短短几十秒,办公室里,汇聚了吕州市委权力核心的几位重量级人物。
空气仿佛被抽紧,弥漫着无声的角力。林卫华肃立等待指示,周明在阴影里静观其变,刘芳的焦虑暂时被更大的议题压下,王海端着保温杯笑容可掬地旁观,而张伟则像一把出鞘的剑,锋芒毕露。
所有人的目光,或直接或含蓄,或探究或催促,都沉甸甸地压在办公桌后那位刚刚经历灵魂地震、正竭力维持着“高书记”外壳的男人身上。
冷汗几乎浸透了这个男人的后背衬衫,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这扑面而来的压力,这复杂交织的人心,远比应付张姐和小王的调侃刺激一万倍!
他能清晰地从张伟急切的语气和灼灼目光里,感受到李达康那不容置疑的强势和咄咄逼人的时间表。
从周明那隐藏在阴影中的审视里,读出冷静的观察和评估。
王海那笑眯眯的脸下,藏着的是老谋深算的观望。
刘芳则暂时被挤到了边缘,她的宣传预算在“发展”这个宏大命题前似乎显得微不足道。
而林卫华…这位记忆中最可靠的幕僚,此刻就像风暴中唯一可以抓住的锚点。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桌上那份崭新的规划稿,封面上的月牙湖静谧美好。但在他的“记忆”里,这美丽的湖面下,却潜藏着原着中那令人心痛、被赵瑞龙美食城污水污染的景象。
同时,李达康那份激进的新城规划,要推倒的几处古民居,在他后世的认知里,未来将是炙手可热的文旅瑰宝,现在拆了盖千篇一律的钢筋水泥?简直是暴殄天物!一股强烈的荒谬感和保护欲交织着涌上心头。
他强迫自己将目光从月牙湖的图片上移开,再次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仿佛带着红木的沉稳和墨香的镇定,缓缓注入四肢百骸。他必须成为高书记,必须现在就成为!
他先看向桌边肃立的林卫华,声音刻意放缓,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沉稳节奏,仿佛刚才的疲惫和眩晕从未存在:“卫华,规划稿,我马上看。” 这既是对林卫华工作的肯定,也是在向所有人宣告,他掌握着节奏。
然后,他的目光转向焦躁的张伟,以及所有注视着他的人。那目光深邃、平静,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缓缓扫过周明、刘芳、王海,最后定格在张伟脸上。他清晰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经过深思熟虑的法学判词,掷地有声:
“达康市长催问的方案,涉及重大公共利益和历史文化保护,不可操之过急。” 他刻意强调了“公共利益”和“历史文化保护”,这是两块重石。
“张副市长,你回去告诉达康市长,”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安静的办公室,“我的意见是:由省设计院牵头,联合省文物厅,对核心区规划方案,特别是涉及文保建筑的区域,进行一次独立、科学的综合评估。在评估结果出来之前,相关区域的拆迁动议,必须暂停!”
“暂停”二字,如同在紧绷的弦上重重一拨。
办公室里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张伟脸上的焦灼瞬间凝固,继而涨红,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反驳“时间就是金钱”、“发展不能等”,但对上高育良那平静无波却深不见底的目光,那目光里似乎蕴含着某种他无法撼动的、基于“规则”和“专业”的力量,所有冲到嘴边的话都被硬生生堵了回去。
他像一只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脸色由红转青,极其难看地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周明镜片后的目光猛地一闪,一丝惊讶和深思迅速掠过。高书记这招…直接抬出了省设计院和文物厅?这是要拿专业评估当挡箭牌?还是…真的在意那些“破房子”?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感觉局面变得微妙起来。
王海依旧端着保温杯,笑眯眯的,但嘴角的弧度似乎更深了些,眼底的兴趣更浓了。有意思,高书记今天不仅气色不对,这出手的路数也…不同以往啊。这“暂停”二字,分量可不轻。他轻轻吹了吹杯口的热气。
刘芳则敏锐地捕捉到了“历史文化保护”这个关键词,宣传口的职业神经被触动了一下。如果真有值得保护的古迹…这或许能成为一个不错的宣传点?
林卫华不动声色地微微颔首,迅速从西装内袋掏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和笔,记下“省设计院牵头”、“联合省文物厅”、“独立科学评估”、“暂停拆迁动议”几个关键词。动作流畅而专业。书记给出了明确的方向和依据,他需要立刻将其转化为可操作的指令。
办公桌后,高育良(穿越者)稳稳地坐在宽大的椅子里,后背其实早已被冷汗浸湿。他暗自吐出一口几乎察觉不到的浊气,同时,一股奇异的、带着挑战性的兴奋感,像电流一样在疲惫的身体里窜过。
这艰难的第一步,终于迈出去了!省设计院…文物厅…规则的力量!李达康,你想用速度和魄力蛮干?现在,规则和专业的门槛,就是我的护城河!
他仿佛看到多年后那些被奉为圭臬的“程序正义”、“科学决策”理念,被他提前十几年当作武器祭了出来。这感觉…像是在汹涌的暗流中,终于找到了一块可以立足的礁石。
风暴,已在吕州市委这间最高权力的办公室里,悄然酝酿。而他,这个顶着高育良名字、背负着双重记忆的后世灵魂,刚刚在无数目光的审视下,笨拙却坚定地,落下了重启人生棋局的第一颗至关重要的棋子。
后面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