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州市委会议室里,阳光斜斜地穿过宽大的玻璃窗,在光洁的长条形会议桌上投下明亮的几何光斑,空气里细小的尘埃都清晰可见。
高育良坐在主位,背后墙上那面鲜红的党旗庄重而肃穆。他环视着在座的常委们,目光最终落在正对着他、眉头习惯性微蹙的李达康脸上。
“同志们,”高育良开口,声音平稳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经过反复论证、修改,并报请省委批准,我们吕州新城区融合保护与开发的总体规划,今天正式定稿发布了。”他将手中那份装订精美的蓝皮书轻轻推向前方。
文件在桌面上滑过的细微声响,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清晰。李达康几乎是立刻伸手拿了过去,迅速翻开,纸张在他指间哗哗作响。他的视线飞快扫过那些规划图和文字说明,尤其是标注着“古建筑保护区”和“生态湿地核心区”的区块,眉头锁得更紧。
“育良书记,”李达康抬起头,语气带着惯有的锐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规划很宏大,理念也很新。但蓝图要变成现实,需要的是速度和执行力!眼下最要紧的,是立刻把引擎发动起来!”他屈指敲了敲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我建议,成立新城开发建设指挥部,统一协调,特事特办!招标工作必须快马加鞭,尤其是核心地块和主干路网,一天都拖不得!”
高育良端起茶杯,边喝茶边看了李达康一眼。
他心里的小人儿正在摊手耸肩:瞧瞧,这位“达康速度”果然名不虚传,恨不得明天就平地起高楼。
他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茶,温热的茶水润着喉咙。
“达康市长的急切心情,我完全理解。”高育良放下茶杯,声音依旧沉稳,“新城建设,刻不容缓。成立指挥部,统一号令,非常必要。”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在座的每一位常委,“但是,‘快’不等于‘乱’,‘特事特办’不等于‘不按规矩办’。越是时间紧、任务重、投资大、利益关联方多,我们越要强调一个原则——”
他顿了顿,清晰地吐出四个字:“公开透明。”
李达康的嘴角微微向下撇了一下,显然对这个“但是”后面的内容不太感冒。
“招标公告发布在即,”高育良没理会李达康那细微的表情,继续说道:“我强调三点:第一,所有招标信息,必须通过省、市两级指定平台,面向全社会公开发布,杜绝任何形式的‘内部消息’、‘定向邀请’。第二,资格审查要严,宁缺毋滥,任何资质存疑、信誉有污点的企业,一律拒之门外。第三,评标过程,必须由独立的第三方专家库随机抽取专家,严格按照评标办法打分,全程录像留痕,确保结果经得起任何质疑和历史的检验。”
他说话时,手指下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划着无形的“规则”二字。这感觉真是奇妙,三个多月前,他还只是个坐在格子间里对着电脑屏幕吐槽“这流程也太繁琐了吧”的普通科员小高,如今却坐在这里,成了“规则”最坚定的布道者和扞卫者。这种身份的剧烈转换带来的抽离感,时不时就会冒出来,让他觉得自己像个置身事外的观察员,在演一场极其真实的官场大戏。
“我同意育良书记的意见。”纪委书记李钢立刻表态,声音洪亮,“新城建设是百年大计,投资巨大,社会关注度高。把规矩立在前面,把篱笆扎紧,是对事业负责,也是对干部最大的保护!纪委全程监督,绝不含糊。”
宣传部长刘芳也点头:“阳光是最好的防腐剂。公开透明,既能保证公平,也能有效引导社会舆论,减少不必要的猜疑。”
李达康的视线在表态的几人脸上扫过,最后又落回高育良身上,眼神复杂。他总觉得眼前这位搭档,自从那次“偶感风寒”之后,有些地方不一样了。依旧是那份儒雅学者的气度,言谈举止无可挑剔,但内核里似乎多了一种……一种近乎执拗的、对“条条框框”的坚持?这和他印象里那位更擅长在原则框架内灵活变通的高教授,似乎有了微妙的偏差。这种感觉很模糊,抓不住实质,却让他心里有点莫名的烦躁和说不出的不踏实。
“好!公开透明!程序规范!”李达康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被压抑的火气,“我李达康从不反对按规矩办事!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效率呢?时间呢?新城建设拖一天,吕州的发展就慢一天,老百姓的期盼就落空一分!指挥部成立刻不容缓,我提议,由育良书记任总指挥,我任常务副总指挥,立刻运转起来!”
他几乎是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抛出了人事安排,目光灼灼地盯着高育良,带着一种无声的挑战:总指挥的帽子给你,但具体执行的担子,我李达康要扛起来!
高育良迎着他的目光,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弯。来了,经典的“达康模式”——先把帽子给你戴上,然后扛起枪就要往前冲,至于路线图是不是指挥部定的?那不重要。
他内心的小人儿在扶额:这位搭档,真是位执行力爆棚的“推土机”型选手。
“达康同志勇于担当,主动请缨担任常务副总指挥,这种精神值得肯定。”高育良微微颔首,语气平和,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指挥部的架构和职责分工,我们稍后详细议定。当务之急,是确保招标公告按时、规范发布。林秘书长?”
一直坐在后排记录、像影子般安静的林卫华立刻应声:“书记。”
“招标公告文本,由指挥部办公室牵头,会同发改、建设、国土、法制办,按照刚才强调的公开透明原则,再仔细核校一遍。”高育良的指令清晰明确,“确保每一个字,都经得起推敲,经得起公示。发布前,送我最后审阅。”
“是,书记,马上落实。”林卫华迅速记录,动作干练利落。
李达康看着高育良滴水不漏地安排工作,那股被规则束缚住手脚的感觉更加强烈了。他抓起面前的钢笔,力道大得几乎要在文件上戳个洞,最终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将头转向窗外,不再说话。窗外的城市天际线在阳光下铺展,那里有他渴望大刀阔斧改变的蓝图。
几天后,省、市两级招标平台的头版头条,被数条重磅公告同时占据。
《吕州市新城区核心商务区(cbd)一期土地开发项目公开招标公告》
《新城区交通枢纽综合体设计施工总承包(Epc)招标公告》
《新城区文化中心及周边保护性开发地块项目投资人招标公告》……
一行行加粗的黑体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在汉东省的商界乃至更广阔的范围内,激荡起巨大的涟漪。公告文本措辞严谨,对投标人资质、业绩、财务状况要求之严格,对评标规则描述之细致,前所未有。
高育良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电脑屏幕上正是招标平台的页面。他逐字逐句地看着那几份公告,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面。
这感觉,有点像他以前在单位偷偷刷“政府采购网”,只不过现在,他成了那个制定规则、按下“发布”按钮的人。这种掌控感,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荒诞的戏剧性。
“书记,反响非常热烈。”林卫华拿着几份刚打印出来的舆情简报走进来,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振奋,“省内外的电话都快被打爆了,咨询政策细节、索要标书的。几家国内顶级的地产集团、建筑央企,还有不少实力雄厚的民企,都明确表示要参与角逐。赵瑞龙那边……”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他控制的龙腾集团,动作很快,已经派人去领了所有标段的标书。”
高育良点点头,脸上没什么意外。赵瑞龙这条闻到腥味的鲨鱼,怎么可能缺席这场盛宴?他拉开抽屉,里面静静躺着一支小巧的银色录音笔。这是他在这个世界里,给自己准备的一道“护身符”。对付赵家,证据永远是第一位的。
“意料之中。”高育良语气平淡,手指却在那冰冷的金属外壳上摩挲了一下,带着一种现代人的谨慎本能,“让指挥部办公室做好接待和答疑工作,严格按照公告口径回答,不许有任何私下承诺和暗示。所有咨询电话,重要内容做好记录。”
“明白。”林卫华点头,随即又补充道,“另外,沙海集团也第一时间联系了我们。那位沙海董事长,对文化中心那个保护性开发项目表现出极大的兴趣,说我们的规划理念,尤其是对古建筑‘活化利用’的思路,与他们安州的经验高度契合。”
高育良镜片后的眼睛亮了一下。沙海……这个在安州之行结识的文旅地产商,其专业性和对历史文脉的尊重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引入这条“鲶鱼”,打破汉东本土某些势力的垄断格局,正是他计划中的重要一环。
“很好。”高育良露出一丝真心的笑容,“沙海集团是专业的合作伙伴,保持沟通顺畅。告诉他们,吕州欢迎所有真正有实力、有理念、守规矩的企业,公平竞争。”
林卫华领命出去后,办公室恢复了安静。高育良靠在椅背上,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鳞次栉比的老城区屋顶蔓延向远方,更远处,新城区规划图上那片充满希望的空白之地,即将迎来它喧嚣的开端。规则的大幕已经拉开,各路角色正粉墨登场。他这位手握剧本(虽然不全)的“导演”,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确保这场大戏,不会演变成一场失控的闹剧。
就在这时,桌上那部红色保密电话,突兀地响了起来。尖锐的铃声划破了室内的宁静。
高育良的目光瞬间锐利起来。他盯着那部电话,像是看着一条即将亮出毒牙的蛇。没有立刻去接,他先是不慌不忙地拉开抽屉,取出了那支小巧的银色录音笔。指尖按下侧面一个几乎看不见的按钮,一点微弱的红光在笔帽处悄然亮起,无声地昭示着它已进入工作状态。
做完这一切,他才伸手,沉稳地拿起话筒。
“喂,我是高育良。”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年轻、带着明显倨傲和自来熟意味的嗓音,仿佛带着金玉碰撞的脆响:
“哎呀!高叔叔!恭喜恭喜啊!您这新城区的大幕一拉开,动静可真不小!全省的眼睛都盯着吕州这块香饽饽呢!”
是赵瑞龙。
高育良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抿了一下,握着话筒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泛白。镜片后的眼神却冷静得像冰封的湖面,清晰地映照着话筒上那个小小的拾音孔,以及桌面上那支闪烁着微弱红光的录音笔。
风暴的序曲,已然奏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