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州市委常委会会议室的椭圆形长桌旁，气氛庄重而略显沉闷。阳光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光洁的桌面上投下几道清晰的光束，尘埃在其中无声飞舞。
省政法委副书记郑国平刚刚代表联合调查组，做完了民众钢铁厂一案的最终汇报。他的语气平稳而坚定，尽管深知背后牵扯的阻力如同暗礁，但此刻的结果无疑是一场艰难的胜利。“……综上所述，总经理赵志成、质检科长刘斌对生产销售伪劣产品、严重渎职等指控供认不讳。案件事实清楚，证据链完整，已正式移送司法机关，等待法律的审判。”
“鉴于民众钢铁厂目前已资不抵债，且其生产资质和信誉均已严重受损，经研究，同步启动破产清算程序。” 汇报完毕，他微微松了口气，这第一步，总算在重重压力下迈出去了，虽然明知只是斩断了露出地面的藤蔓，深埋的根须仍在暗处蔓延。
会场出现了一阵短暂的寂静，只能听到空调低沉的运行声和偶尔翻动纸张的轻响。每个人都清楚，这纸面上的终结，仅仅是一个开始，后续的资产处置和工人安置才是更复杂的难题。
高育良环视一周，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他轻轻敲了下桌面，那清脆的声响立刻将所有人的注意力聚焦过来。
“好了，郑书记和调查组的同志们辛苦了，法律程序走到这一步，算是给这起事件画上了一个阶段性的句号。”
他先定了调子，充分肯定了前期的工作，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具前瞻性和建设性，“但是，同志们啊，案子结了，不等于事情就完了，更不等于责任就结束了。”
“民众厂这个沉重的摊子还实实在在地摆在我们面前：那片偌大的厂区、那些沉默的机器、还有几千名曾经以此为生、现在前途未卜的工人和他们的家庭。”
“我们不能简单地一破了之，拍拍手就走，那样是对历史的不负责任，也是对未来的逃避。如何妥善处置这些存量资产，让它从吕州身上的一个伤疤、一个沉重的负资产，重新转化成为能推动吕州经济发展的积极力量，这是我们市委市政府眼下必须立刻思考、并拿出切实可行方案的现实课题。”
“破旧，是为了更好地立新。” 他脑海中闪过民众厂昔日也曾野心勃勃试图兼并吕州钢铁厂的旧事，世事轮回，如今局面彻底反转，如何利用好这次机会，实现资源的优化重组，考验着执政者的智慧。
李达康几乎立刻接过了话头，他身体微微前倾，对这种关乎经济增长和效率的议题有着本能的热情。
“育良书记说到了点子上！破产清算只是法律手段，绝不是最终目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盘活！就是要把死资产变成活资本！”
“我建议，立刻启动资产处置程序，面向全社会，公开、公平、公正地招募新的投资主体。不管是整体打包拍卖，还是分拆开来重组，核心原则就两个字：要快！效率就是生命线，早一天盘活，就能早一天产生效益，早一天安定人心，工人的就业问题也能早一天得到解决。”
他语速很快，手指下意识地在桌上快速点着，仿佛已经能看到新项目落地、机器重新轰鸣、Gdp数据随之昂扬向上的景象。在他看来，尽快甩掉这个包袱，引入新鲜有活力的外部资本，是当前最经济、最直接、也最符合市场规律的选择。
高育良耐心地听完，微微颔首，显示对李达康重视效率和市场作用的认可，但随即展现出了更深一层的考量与不同的视角。
“达康同志强调效率和引入市场机制，这很重要。市场经济，时间确实就是金钱，速度就是机遇。但是，”
他稍微加重了语气，目光变得深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位常委，确保每个人都感受到这句话的分量，“我们刚刚经历民众厂带来的惨痛教训，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沉重，社会影响不可谓不深远。”
“在选择新的接盘者时，我们的眼光不能仅仅盯着谁出的价码更高，或者谁的动作更快。我们更要审视质量，拷问责任，着眼于可持续性！”
“新的接盘者，必须是有雄厚实业基础、有高度社会责任感、有现代化管理经验和先进技术实力的优质企业。”
“要确保接手后能彻底摆脱过去那种粗放式、甚至带病运行的沉疴旧疾，真正脱胎换骨，走上健康、规范、高质量的发展轨道，而不是简单地换一块牌子，甚至引入另一个只图短期利益、不顾长远发展的‘野蛮人’，那将是另一种形式的灾难。”
他稍作停顿，让这番话语充分渗透，然后抛出了自己深思熟虑后的方案：“基于以上考虑，我个人认为，我们可以优先考虑与本市内部的优质企业进行对接重组。”
“一个现成的、也是非常理想的选择，就是我们的吕州钢铁厂。”他看到有人露出思索的表情，便进一步解释道，“大家应该都清楚，吕钢无论是技术实力、管理水平、品牌信誉，还是对行业规范的理解和执行，都是经过考验、值得信赖的。”
“更重要的是，吕钢本身就有过涅盘重生的经历！当初它也是濒临破产的边缘，正是通过大胆的股份制改革，引入了战略资金，尤其是成功引入了首都钢铁研究院的‘低温球墨铸铁’核心技术专利，专门生产高附加值的特种钢材，这才真正实现了起死回生，发展壮大。”
“现在的吕州钢铁厂，产品供不应求，效益良好，发展势头正劲。如果能由它来兼并改造民众厂，利用其先进的技术和管理经验，将民众厂原有的产能彻底改造升级，转向特种钢材生产领域，这无疑是一条技术上行得通、市场有前景、管理有保障的可行之路！”
他越说思路越清晰，仿佛已经看到了那片废弃厂区焕发新生的景象。“同行业内的整合，顺理成章，可以最大程度地利用民众厂现有的设备基础、场地条件和那些经验丰富的产业工人队伍，实现产业的平稳过渡和区域的高质量发展。”
“这相比引入一个我们不完全知根知底、其意图和能力都需要时间检验的外部资本，我认为更稳妥，风险更可控，也毫无疑问更符合我们吕州的长远和根本利益。”
他提出这个建议，心里考量的是如何从根本上彻底改造民众厂的基因，杜绝一切重蹈覆辙的可能，同时将优质资产整合做强，这更符合现代产业协同发展和风险控制的思路，而非原主可能更倾向于平衡各方势力或急于变现的权宜之计。
接下来的讨论变得热烈起来。支持高育良的常委频频点头，认为此举高瞻远瞩，不仅有利于保住本地产业工人的饭碗，维护社会稳定，而且知根知底，安全可控，更能做强本地产业集群。
支持李达康的则眉头微蹙，担心与吕钢的谈判流程可能会比较漫长，议价空间也相对较小，可能会错失快速变现资产、尽快看到经济效益的机会。
也有中间派提出务实建议，认为可以双管齐下，一方面积极与吕钢进行深入接触和谈判，另一方面也按程序做好全面的资产评估，为可能的面向社会的公开招标做好准备，最终择优选择，这样既不失效率，也能保住底线。
最终，经过充分的讨论和权衡，会议达成了共识性意见：责成市国资委立即牵头成立专门的工作小组，全面、客观地评估民众厂剩余资产的实际价值，并首先尽快与吕州钢铁厂等市内具有相关优势和意愿的企业进行正式接洽，深入探讨重组接管的可行性性与具体操作方案。
同时，也要严格按照规定，做好资产评估等基础性工作。这个决定，为日后吕钢顺利兼并民众厂，奠定了坚实的政策基础和工作方向。
---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高育良回到家中，脸上带着一天忙碌后的淡淡倦容。妻子吴慧芬体贴地递上一杯温热的安神茶，看着他无意识地揉按着太阳穴，忍不住开口，语气里满是关切。
“育良，看你最近总是睡得不踏实，吃饭也好像没什么胃口。我瞧电视上、报纸上天天都在说那个‘三龙口服液’，广告做得铺天盖地，说是采用了什么高科技生物萃取技术，能安神补脑、调理肠胃，效果特别神奇，好多人都抢着买，都说吃了有用。”
“我担心你的身体，也买了十盒回来，你先试试看效果怎么样？”吴老师说着，从一旁的柜子里拿出一个包装极其精美、设计颇具现代感和高端感的礼盒，上面“三龙口服液”几个烫金大字在灯光下格外醒目耀眼。
高育良接过那盒子，入手感觉沉甸甸的，包装之精美远超一般药品。他仔细地看了看成分说明，都是一些看似高大上却略显模糊的植物提取物名称，又扫过那些“全球首创”、“革命性突破”、“神奇功效见证”等极具煽动性的广告语，眉头不由自主地微微蹙起。
来自信息高度发达时代的他，对这种依靠饱和式广告轰炸、夸大宣传的“万能保健品”天生带有一种深刻的警惕和审慎。
他深知，这类产品往往营销投入巨大，其成本结构严重倾斜，真正的研发和成分成本占比值得怀疑，其宣传的实际效果和长期安全性都需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谢谢你，吴老师，让你费心了。”他放下盒子，语气温和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保留，“先放这儿吧。我最近就是工作上的事情多了点，压力有些大，调整一下作息和饮食就好。”
“现在市面上这些保健品啊，广告做得是天花乱坠，听起来仿佛能包治百病，但实际效果往往未必有那么神奇，很多时候不过是心理作用。”
“身体的问题，归根结底还是要相信现代医学科学，依靠规律的作息、健康的饮食和适当的运动来慢慢调理，不能过于依赖这些宣传得神乎其神的东西。”
他不好直接驳了妻子的一片好意，但话语里流露出的理性与谨慎态度却显而易见。这盒突然出现的、被疯狂宣传的口服液，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在他心里轻轻漾起了一圈警惕的涟漪。
吴老师见他似乎兴趣不大，甚至有些怀疑，也就没再坚持，只是心里还想着，那么多人都说好，广告又做得那么大，电视台天天都在播，总该是有点真材实料的吧，或许过段时间他工作压力小了，就愿意尝试一下了。
---
城市的另一端，一家隐秘性极佳、装修奢华的高级私人俱乐部包间内。赵瑞龙慵懒地陷在柔软的沙发里，摇晃着杯中琥珀色的高档洋酒，听着手下关于民众厂最终处理结果的汇报，脸上表情阴晴不定，变幻莫测。
“总算是有惊无险，把赵志成和刘斌那两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推出去了，没让他们咬到咱们身上。”他啐了一口，语气里带着一种断尾成功后的庆幸，但随即又被强烈的肉痛感所取代！
“可就是可惜了老子投在厂子里的那么多钱！还没等它下金蛋呢，就这么被高育良给连锅端了！真是亏到姥姥家了！” 高育良这次出手的果断和狠辣，确实打乱了他不少布局，让他既愤恨又有些措手不及，心里盘算着必须从别的地方加倍捞回来。
一旁的高小琴依旧保持着精致得体的妆容，但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与更加冷静的精明。她轻轻拨弄着手中的酒杯，声音柔媚却带着清晰的条理：“赵总，民众厂这件事，能最终以这个结果平息下去，没有牵连到我们，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甚至可以说是我们运作得当。至于损失。”
她话锋一转，眼中闪过锐利的光，“我们必须尽快从别的渠道补回来，而且要加倍地补回来。眼下现成的‘现金牛’就是‘三龙’项目。”
“最近势头非常猛，广告全面铺开，市场反响的热烈程度远超预期，回款速度更是快得惊人。我看，咱们接下来的重心和所有优势资源，都必须立刻、全力向这边倾斜。这才是当下的重中之重。” 她心里已经在快速盘算着如何进一步扩大营销攻势，确保万无一失。
赵瑞龙眯起眼睛，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眼中重新冒出贪婪而炽热的光。“说得对！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高育良断我一条财路，老子就要开辟十条！告诉下面的人，把‘三龙’的声势给老子搞得再大点！”
“电视台黄金时段、报纸头版、网络弹窗，全都给他铺满了！不要怕花钱，我要让全汉东甚至全国的老百姓，只要打开电视翻开报纸上网，眼睛里看到的就是‘三龙口服液’，脑子里想的就是买它！”
“必须用最快的速度，把民众厂的损失，连本带利地给老子赚回来！” 他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新的暴利产品所吸引，摩拳擦掌准备在这个领域掀起更大的风浪，丝毫没有考虑过产品本身可能存在的问题。
仿佛是为了印证赵瑞龙的决心，就在第二天，吕州市最大的体育中心广场上，一场声势浩大的“三龙口服液健康惠民活动”拉开了帷幕。
巨大的充气拱门上挂着醒目的标语，舞台上正在进行着“专家义诊”和“用户分享”，穿着白大褂的“专家”们侃侃而谈，声称口服液对多种亚健康状态有奇效！
激动的“用户”声情并茂地讲述着服用后的神奇改善。台下人山人海，多是中老年人，被热烈的气氛和“免费赠送”、“大幅折扣”所吸引，争先恐后地咨询、购买。
现场气氛之火爆，几乎失控。与此同时，本地电视台的黄金时段、主流报纸的整版广告、各大门户网站的弹窗，无一不被“三龙口服液”的广告所覆盖，其宣传力度之大，堪称地毯式轰炸，营造出一种无人不知、无人不买的轰动效应。
---
第二天上午，高育良在办公室批阅文件。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今天早上送来的报纸，整整一个版面都是“三龙口服液”那设计夸张的广告，宣称能解决各种现代人健康烦恼。
这让他再次想起昨天吴老师放在家里茶几上的那盒口服液，那些夸大其词的广告语和妻子关切的话语交织在一起。
一种基于现代消费者权益意识和科学认知所产生的隐隐不安感，让他放下了手中的笔。这种依靠疯狂营销而非实实在在疗效来打开市场的产品，在他来自未来的认知里，往往意味着巨大的风险。
他拿起内部电话，接通了秘书长林卫华。“小林，你留意一下市面上最近广告打得特别凶的那个‘三龙口服液’。对，就是那个保健品。侧面了解一下，它的实际销售情况到底怎么样，消费者的真实口碑如何，特别是……有没有听到什么不一样的反馈或者投诉。”
他吩咐得尽量平和客观，不想显得主观臆断或小题大做，但那种出于对公共安全负责任的本能警惕性已然被触发。
他刚安排完林卫华的工作，办公室的门就被敲响了。祁同伟走了进来，脸色不像平时那般从容冷静，而是带着办案人员嗅到异常线索时特有的那种凝重和专注。
“老师，有两件新情况需要向您汇报。”祁同伟的声音有些低沉，他走到办公桌前，“第一，民众厂清算工作组在审计其最后阶段的账目时，发现了几笔数额不小、支付名目和去向都显得有些可疑的款项，统一都标注为‘广告宣传赞助费’，接收方是一家注册成立没多久的皮包公司，叫‘火狐文化传媒’。”
“而据我们初步核实，这家‘火狐传媒’的注册地址，非常巧合地和‘三龙口服液’设在吕州的全国营销中心，在同一栋写字楼里，甚至就在上下层。” 他汇报着，心里快速盘算着这种巧合背后的概率以及可能隐藏的关联，多年的刑侦经验告诉他，过度的巧合往往意味着必然的联系。
他略微停顿，观察了一下高育良瞬间变得锐利的目光，然后说出了更关键、也更指向明确的信息：“第二，我们负责外围监控的同志确认发现，赵瑞龙身边一个颇为得力的、经常处理敏感事务的手下，最近一周内，与那位‘火狐传媒’登记的实际控制人，在不同的私人会所和茶舍，有过至少三次密切接触。这种频率和场合，看起来绝不像是一般的商业合作洽谈那么简单。”
高育良的目光骤然变得无比锐利，他的视线从祁同伟严肃的脸上，缓缓移到了桌上那份刊登着巨幅“三龙口服液”广告的报纸上。
刚刚似乎已经随着民众厂破产而尘埃落定的旧案，其残余的灰烬之下，竟然隐隐约约地延伸出一条新的线索，诡异地指向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却正凭借铺天盖地的广告疯狂涌入千家万户的新产品。
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强烈预感，伴随着对民生健康安全的深切担忧，悄然笼罩上他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