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寒意如同无形的潮水,在吕州市城西那栋骨架嶙峋的烂尾楼里肆意蔓延。
红蓝警灯的光芒锐利地切割着浓重的黑暗,将冰冷的水泥柱子和裸露的钢筋涂抹上不安的色彩。
祁同伟站在警戒线内,深蓝色的制服仿佛吸收了周遭所有的冷意,衬得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愈发刚毅。法医老秦正从“蝎子”李贵的尸体旁直起身,摘下手套,面色凝重。
“祁局,”老秦的声音在空旷的楼体里带着回响,“死因很明确,胸口贯通伤,凶器非常特殊——老式的三棱刮刀,开血槽的那种,十多年前民兵训练的装备。伤口特征极其典型,死亡时间…大概在我们接到网吧老板报警前一个小时左右。”
祁同伟没有回应,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正聚焦在尸体旁一处略显湿润的泥地上。他蹲下身,手电筒的光束凝聚成一个明亮的光斑。
“看这里,”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鞋印,42码左右。纹路…菱形格,中间夹杂着点状凸起,很独特。”技术员小张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拍照、喷显影剂、拓模,动作一气呵成。
祁同伟心中警铃大作:这种独特的鞋底纹路…他几乎可以肯定,就是龙腾拆迁队统一配发的劳保工作靴!这个发现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心湖,瞬间将许多散乱的线索串联起来。
他的视线随即被几米外水泥地上那四个用暗红色液体书写的、歪歪扭扭却触目惊心的大字攫住——“防水卷材”。
痕检员小李指着一条从墙角方向蜿蜒过来的、断断续续的血迹和明显的拖拽痕迹:“祁局,死者应该是从那边受伤后爬过来的,爬到这儿,用最后力气写下了这四个字,然后…凶手追到,在这里给了他致命一击。”
祁同伟的手电光柱如同探照灯,顺着拖痕的起点稳稳照射过去。墙角处,几卷巨大的、印着“东方彩虹”字样的黑色防水卷材沉默地矗立着,像几尊黑色的守护神,又像是隐藏秘密的巨兽。
光柱在第四卷卷材的底部停住。那里,深色的外包装上,一道新鲜的撕裂口清晰可见,边缘似乎还沾染着一点未完全凝固的暗红,在强光下泛着微光。
“就是它了!”祁同伟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他亲自上前,戴上薄薄的乳胶手套,动作谨慎而精准,如同进行一场精密的手术。他的指尖小心翼翼地从那道撕裂口探入,在冰冷粗糙的卷材夹层里摸索。
几秒钟后,他的手指触碰到了一个硬硬的、被厚实防水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方块。他屏住呼吸,手腕微微用力,一个黑色的、毫不起眼的加密U盘被轻轻取出,落入证物袋中。
祁同伟心中暗叹,濒死者的指引,绝望中的密码。防水卷材,这工业时代的产物,竟成了罪恶与真相交汇的临时保险箱。设计再精妙的局,也抵不过人性求生本能留下的破绽。
市委大楼顶层,高育良办公室!秘书林卫华步履匆匆地推门而入,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凝重:“高书记,省委赵立春书记的秘书…打来电话,要求您立刻、详细汇报吕钢厂数据被篡改一案的侦办进展。语气…相当急迫,要求您亲自接听或立即回电。”
高育良正背对着门,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闻言,他缓缓转过身,脸上平静无波,深邃的眼眸如同古井,映照着窗外的微光。
他没有立刻走向电话,而是踱步到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前,端起了那杯温度正好的青瓷茶杯。温润的瓷壁贴合着掌心,他指腹轻轻摩挲着杯沿细腻的釉面,动作从容不迫,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高育良现代灵魂内心小人儿撇撇嘴,无声地摆摆手:哟,赵书记的“关怀”来得真是时候!看来烂尾楼那边的警灯,已经刺痛了某些人的神经。想施压?那就看看这压力,能不能压垮“依法办案”的底线。
“卫华,”高育良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沉稳,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在寂静的办公室里回荡,“你回复赵书记秘书:吕州市委市政府对此案高度重视,公安部门正在依法依规、全力以赴、争分夺秒地侦办。”
他微微停顿,目光扫过林卫华,那眼神锐利如电,瞬间又归于深邃的平静,“同时,请务必向赵书记秘书转达:就在不久前,此案性质已发生重大变化——已升级为恶性杀人命案!凶手手段极其残忍,持有疑似特殊制式的特种凶器,社会危害性极大!我市已将侦破此命案作为当前首要任务!”
他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动作优雅而笃定:“目前,专案组已掌握关键物证,正全力缉捕真凶。在此命案侦破的关键攻坚阶段,为确保侦查工作的绝对独立性和高度保密性,避免任何可能的干扰或打草惊蛇,在核心证据链未完全闭合、凶犯未缉拿归案之前,吕州方面暂不便对外透露具体侦办细节。”
“稍后,我会亲自致电赵书记,详细汇报案件性质、当前进展及我市依法严惩凶犯、维护社会安定的坚定决心。”
“请赵书记放心,吕州市委市政府必将秉公执法,彻查到底,无论案件背后涉及何人,都必将绳之以法,绝不姑息!给省委,也给吕州人民一个负责任的、经得起法律和历史检验的交代!”
林卫华飞快地记录着每一个字,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敬佩。这番话,将一起经济数据案瞬间定性为性质恶劣的命案,强调了凶器的特殊危险性和案件的紧迫性,如同在赵立春可能的施压路径前竖起了一道“命案必破”的钢铁闸门。
最后那句“无论涉及何人,绝不姑息”,更是字字千钧,掷地有声。他肃然应道:“是,高书记!我立刻去回复!”
林卫华退出办公室,轻轻关上门,长长舒了一口气,心中暗忖:高书记这番话,真是举重若轻,以退为进。把命案摆到台面上,再大的压力也得让路。这份在高压下的定力和对原则的坚守…最近真是越来越让人看不透了,却也更加令人信服。
市局刑侦支队的作战指挥室,巨大的电子屏幕上数据流滚动,气氛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技术员小王坐在电脑前,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如飞。祁同伟如同一尊铁塔般立在他身后,锐利的目光紧紧锁住屏幕。
“祁局!U盘解密成功!里面主要有三个关键部分!”小王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和沙哑。
“说重点!”祁同伟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第一部分:是吕钢厂核心生产系统的原始数据库完整镜像备份!数据比对结果明确无误,证明原始数据确实被恶意篡改!铁证如山!”小王迅速调出关键文件的属性信息和校验码。
“第二部分:是一段音频文件,应该是李贵偷偷录下的交易过程,但双方都用了变声器处理。”小王点开播放键,将音量调大。
一个明显经过电子扭曲、沙哑怪异的男声响起:【…尾款三十万现金,按老规矩,放‘老地方’,规矩你懂…手脚麻利点,别留尾巴!】
接着是李贵的声音,同样带着失真感,但能听出警惕和贪婪:【…数据清理干净了,痕迹抹掉了。钱呢?别想糊弄老子!】
那个扭曲的男声回应,带着一丝不耐烦:【…急什么?等‘文少爷’那边验过没问题,自然少不了你的!】(“文少爷”三个字在变声中显得格外突兀,发音稍重)
录音到此结束,留下一片滋滋的电流杂音。
祁同伟眼神骤然锐利如刀:“文少爷”?这显然是个代号或者尊称!不是真名实姓,但指向性极强!他脑中瞬间闪过民众钢铁厂那个神秘的大股东——赵瑞文!
“第三部分!”小王的声音提高了些,点开一个标注着“买命钱”的加密文件夹,“里面是李贵自己录的一段话和几张照片。”
李贵清晰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没有任何失真,带着一股江湖人的狡黠和自嘲:【…哼,老子就知道这帮孙子靠不住!办完活就想过河拆桥?门儿都没有!钱?他们放在‘三孔桥’桥墩东边,水位线往上大概半米高的地方,第三个看着像老鼠洞的窟窿眼儿里了,用个黑色加厚的垃圾袋裹着。老子去拿的时候,只拿了二十万当辛苦费,剩下十万连袋子原封不动塞回去了!为啥?嘿,给自己留条后路呗!万一他们想灭口,这就是他们的催命符!警察要是找到这袋子,上面说不定就有那帮孙子的指纹!还有,”
他语气带着一丝得意,“老子顺手在他们民众钢铁厂那破财务系统里‘溜达’了一圈,好家伙,偷税漏税的烂账做得那叫一个糙!全给打包弄出来了!够他们喝一壶的!】
随着他的话音,屏幕上弹出几张翻拍得有些模糊但关键细节清晰的照片:一个光线昏暗、布满青苔的桥墩角落,一个鼓鼓囊囊、几乎撑满洞口的黑色厚质塑料垃圾袋被强行塞在里面,袋口没有扎紧,隐约可见里面一沓沓浅粉色的钞票边缘。
祁同伟精神大振,猛地一拍桌子:“好个李贵!留钱留袋留指纹!还捎带手送了份大礼!这‘文少爷’…”
“立刻定位‘三孔桥’!通知现场勘查组,带齐装备,准备起获物证!特别注意那个黑色塑料袋和里面的十万现金!”
祁同伟语速极快地下令,随即转向负责武器和痕迹追查的刑警老刘,“老刘,凶器和鞋印的源头确定了吗?”
老刘立刻挺直腰板,声音洪亮地汇报:“祁局!确认无误!那种老式三棱刮刀,经武装部档案核实,是十年前全市民兵统一训练配发的制式装备,早已淘汰报废。”
“我们追查了吕州几个主要民兵装备库的报废记录和最终流向,最后一批报废品在三年前被龙腾拆迁工程有限公司,以‘废旧金属回收再利用’的名义整体收购!至于现场提取的鞋印,”
他指着屏幕上放大清晰的鞋印纹路图,“纹路为菱形格带中心点状凸起,经过与市面上所有已知劳保鞋款比对,完全吻合龙腾拆迁队统一配发的高帮劳保工作靴鞋底纹路!结合目击摸排,重点嫌疑人已锁定——花斑虎手下的打手‘黑豹’!此人42码鞋,身高体型与现场分析高度吻合,有多次暴力伤害前科,且有多人证实案发时间段他行踪不明,无人能提供其不在场证明!”
“好!干得漂亮!”祁同伟眼中精光爆射,抓起桌上的红色专线电话,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我是祁同伟!立刻申请逮捕令!第一目标:龙腾拆迁队成员‘黑豹’,涉嫌故意杀人!”
“第二目标:依据现有录音证据及李贵指证,全面调查代号‘文少爷’及其所有关联人员、社会关系!行动代号——‘清道夫’!立刻启动对民众钢铁厂董事长王民众及相关核心人员的通讯监控!我要知道他每一通电话的内容!”
民众钢铁厂顶层的董事长办公室,厚重的天鹅绒窗帘紧闭,将清晨的光线彻底隔绝在外,只留下昂贵水晶吊灯投下的惨白光芒。
王民众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在铺着厚厚波斯地毯的地上来回疾走,昂贵的手工皮鞋踩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沙沙声。
他额头上布满冷汗,精心打理的头发也有些散乱,昂贵的西装外套被随意扔在真皮沙发上。桌上的加密手机如同催命符般震动起来,他一把抓过,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是心腹打来的。
“王…王总!大事不好!警察…警察好像找到李贵藏的东西了!他们…他们在追查那种刮刀的来源,还有…还有鞋印!好像…好像已经锁定了是拆迁队的人干的!重点…重点好像就是‘黑豹’!”电话那头的声音充满了惊恐,几乎语无伦次。
“废物!一群饭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王民众对着话筒低吼,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嘶哑变形,脖颈上的青筋如同蚯蚓般暴起,“花斑虎呢?!让他马上滚过来听电话!快!”
电话那头一阵慌乱,很快,花斑虎那粗哑的声音传了过来:“王总,我在!”
王民众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翻腾的恐慌,但声音依旧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花斑虎!听着!条子…条子已经盯上黑豹了!就是他!那天晚上办事的那个!让他立刻消失!马上!坐黑车,走小路,离开吕州!越远越好!永远别再回来!”
他喘着粗气,语速快得像连珠炮,“给他钱!从我的…我的私人应急保险柜里拿!拿五十万!要新钞!连号的也顾不上了!用…用那个装过车间季度报表的空白大号牛皮纸档案袋装!告诉他,赶紧走!立刻!马上!嘴巴给老子闭严实了!明白吗?!”
情急之下,他暴露了装钱的关键容器特征——空白大号牛皮档案袋!
王民众此刻脑中一片混乱,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他只想立刻把直接沾血的“刀”送走,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慌乱中下达的指令,正像一个巨大的破绽,将致命的线索赤裸裸地暴露在警方的监听之下!
城西,废弃的“三孔桥”早已失去交通功能,桥墩上爬满了深绿色的苔藓,河水在下方缓缓流淌,散发着淡淡的泥腥味。
祁同伟亲自带队,警员们如同训练有素的猎豹,无声而迅捷地封锁了桥洞区域。
根据李贵录音的描述和照片的指引,他们很快锁定了桥墩东侧水线之上半米左右的位置。那里有几个天然的凹陷,其中一个较大的洞口,形状确实像个放大的老鼠洞。
技术员戴着白手套,小心地使用特制的长柄工具探入洞中。工具前端传来触碰异物的感觉。他屏住呼吸,动作极其轻柔,如同在拆除一枚炸弹。
几秒钟后,一个沉甸甸的、沾着些许湿泥和苔藓的黑色加厚塑料垃圾袋被小心翼翼地夹了出来!
袋子入手颇有分量。技术员在众目睽睽之下,在铺好的干净物证布上打开袋子。
里面赫然是十沓用银行封条捆扎得整整齐齐的百元钞票(十万元人民币)!
钞票旁边,还有一个空瘪的、没有任何文字或标识的浅棕色大号牛皮纸档案袋!显然,另外的二十万已被李贵取走,只留下了这十万和这个空袋子作为他预设的“保命线索”。
“提取塑料袋内外表面、档案袋内外表面的所有生物痕迹!重点指纹、皮屑!尤其是档案袋内壁!”
祁同伟沉声命令,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个看似平平无奇的空档案袋。技术员立刻进行预处理,喷洒试剂,准备用强光勘查镜和刷粉提取指纹。
负责痕检的小陈拿着警用强光手电,习惯性地对物证进行多角度照射检查。
当他将光束以一个极低的角度,几乎贴着档案袋内壁扫过时,光线在粗糙的牛皮纸纤维表面产生了奇特的漫反射和阴影效果。
突然,小陈的动作顿住了,他发出一声压抑的轻呼:“祁局!您快看这里!有东西!”
祁同伟立刻凑近。只见在强光特定的低角度照射下,档案袋内壁靠近底部的位置,清晰地浮现出一个浅浅的、带着细微油性反光的压痕印记!
那是一个线条简洁硬朗的工厂厂房轮廓图案!在图案下方,还有几个因长期重压而深深烙印在纸纤维里、同样在特定光线下显现的、略显模糊却足够辨认的压印字母缩写:mZGc!
民众钢厂!祁同伟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瞬间,一切都明白了!这个空档案袋,之前装的是民众钢厂的车间报表!报表取出后,报表页脚或封面页上印刷的钢厂LoGo钢印和名称缩写,在长时间的重压下,油墨微微渗透到了内层纸壁上,或者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压痕!平时根本无从察觉,只有在这样极其特殊的角度和强光下,才会如同密码般显现出来!这简直是天赐的铁证!
“民众钢厂!王民众!”祁同伟眼中爆射出凌厉的寒光,他猛地抓起对讲机,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斩破了桥洞下的沉寂:“‘清道夫’!收网!目标王民众!立刻实施抓捕!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