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的保密电话在寂静的市委办公室里嗡鸣,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打破了高育良短暂的沉思。他刚签完文件,杯中的清茶还氤氲着温润的香气。
秘书长林卫华快步而入,脸上那份惯常的沉稳被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取代:“书记,是……刘省长。”
高育良握着温热的茶杯,指尖传来瓷器的细腻触感。他现代灵魂的内心小人儿无声地叹了口气:达康的“效率癌”果然引发了连锁反应,省里的风,终究还是吹来了。他面上波澜不惊,沉稳地拿起话筒:“省长,您好,我是高育良。”
电话那头,省长刘贵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重量,仿佛能穿透电波压在肩头:“育良同志啊,吕州钢铁厂的事情,省里很关心。各方声音不少,有讲效率的,有讲稳定的,也有讲规矩的。动静不小嘛。”
刘贵顿了顿,那短暂的沉默像一根细细的弦,悄然绷紧。林卫华屏住呼吸,感觉办公室的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效率很重要,稳定也不能忽视,规则,当然更要讲。”刘贵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像在陈述客观事实,却又字字敲在关键处,“这个平衡点,不好找。你们吕州班子的意见,好像……也不太统一?” 最后一句,带着探询的尾音。
高育良握着话筒的手指微微收拢。窗外,吕州的万家灯火次第亮起,映在他深邃的眸子里,折射出复杂的光。他清晰地感受到话筒那头传来的压力,那不是狂风暴雨,而是深水下的暗流,无声却更显力道。
“省长,”高育良的声音依旧平稳,如同磐石,“关于吕钢厂的情况,我正想向您和省里做详细汇报。感谢省里的关心,我们完全理解您提到的效率和稳定的重要性。”
他略作停顿,如同棋手落子前的审慎:“首先,在省委省政府的指导下,吕钢厂股权改制工作已经顺利完成,五家战略投资者和工人持股计划均已落实,整体结构稳定,这为解决根本问题奠定了制度基础。”
刘贵在电话那头“嗯”了一声,表示在听。
“其次,当前的核心症结在于中试失败暴露出的‘材料偏析’技术瓶颈。这是决定吕钢未来能否真正具备核心竞争力的关键。”
“首席专家刘振华同志带领的专家组正集中全部力量攻坚克难。” 高育良语气恳切,将技术攻关置于战略高度。
“然而,就在攻关的关键时刻,”高育良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凝重,“我们内部发生了令人痛心的泄密事件。原副总经理陈东明,受外部商业利益驱使,将专家组初步锁定的技术难点方向——‘材料稳定性问题’——泄露给了非技术合作方龙腾集团的相关人员。”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微的吸气声,林卫华甚至能想象刘省长皱起的眉头。
“这种行为,”高育良的声音斩钉截铁,“不仅严重干扰了专家组的专注力,更暴露了我们技术攻关的软肋,给外部力量提供了可乘之机,对稳定和技术攻坚造成了实质性的威胁。市公安局祁同伟同志正在依法严肃查处。”
高育良现代灵魂的内心小人儿冷静地点点头:规则是盾牌,泄密是暗箭,亮出盾牌的同时,也要点明暗箭的来源和威胁。
“基于以上情况,”高育良条理清晰地继续,“李达康同志提出的部分成熟产线复产方案,其出发点是好的,希望尽快稳定局面。”
“但安监部门依据《安全生产法》和《冶金企业安全规程》进行突击检查后,发现目标产线存在不容忽视的隐患:一号高炉炉基存在不均匀沉降风险,三号连铸线关键液压系统老化泄漏隐患突出。详细报告稍后呈送省里。”
他话语间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分量:“更为重要的是,首席专家刘振华同志明确评估,在当前技术攻关的紧要关头,抽调骨干力量保障隐患设备的安全复产,将严重分散技术资源,至少拖慢核心攻关进度百分之三十以上。这无异于舍本逐末,最终损害的是吕钢的长远生命力和全体股东的核心利益。”
高育良最后总结,语气诚恳而坚定:“省长,我们深知省里的关切。我们的应对策略是:第一,依法依规、从严从快处理泄密事件,净化攻关环境!”
“第二,在确保安全红线绝不动摇的前提下,优化检修和人员培训流程,为未来科学复产打牢基础!”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集中一切资源,排除一切干扰,保障专家组全力攻克‘材料偏析’这一核心技术瓶颈。这才是解决吕钢问题的根本之道。恳请省里理解和支持我们这条基于规则、着眼长远的路径。”
电话那头陷入了更长的沉默。林卫华紧张地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高育良握着话筒,目光沉静地投向窗外深邃的夜空。
终于,刘贵的声音再次响起,那无形的压力似乎消散了一些:“安全隐患和技术泄密……确实是大问题。安监报告要尽快送来。陈东明的问题,必须依法依规,严肃处理,绝不姑息!” 他的语气带上了一丝明确的倾向。
“至于复产,”刘贵顿了顿,“安全是底线,技术是根本,你们考虑得……更周全些。不过,效率也不能完全不顾。这样吧,你们尽快拿出一个兼顾安全、技术和效率的、切实可行的整体推进方案,上报省里。省委会认真研究。”
“明白,省长!我们一定抓紧落实,尽快上报方案!” 高育良的声音透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沉稳。
放下电话,办公室里那根紧绷的弦似乎松弛了些许。高育良现代灵魂的内心小人儿轻轻吁了口气:规则和事实的堤坝,暂时顶住了深水的压力。但他知道,暗流只是暂时退却。
他缓缓说道:“卫华,请沙海先生立刻过来一趟。另外,通知周为民总工,让他准备一份关于‘材料偏析’问题目前进展和所需支持的详细说明,越快越好。”
…………
市公安局审讯室隔壁的监控室里,祁同伟面色冷峻地盯着单向玻璃后的陈东明。陈东明瘫坐在椅子上,眼神涣散,额前的头发被汗水黏住,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一份新鲜出炉的笔录放在祁同伟手边。
“书记,”祁同伟对着加密电话,声音低沉而清晰,“陈东明撂了。他承认是在龙腾集团张副总‘关心股东利益’的暗示下,主动将‘专家组对材料偏析问题感到棘手’这个关键方向传递出去的。”
“目的是给自己留后路,向龙腾卖好。虽然没涉及具体参数,但技术攻关的核心难点,已经暴露无遗了。”
祁同伟心中了然:陈东明这步棋走得既蠢又毒,他以为自己递出的是无关紧要的抱怨,却不知在猎手眼中,这恰恰是锁定了猎物要害的信号弹。高小琴拿到这个信息,如同黑暗中握住了开门的钥匙。他感到一阵寒意,对手的反应速度会远超预期。
电话那头,高育良握着话筒,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他现代灵魂的内心小人儿眼神微眯:高小琴,你的触角伸得真快。材料偏析…这个模糊的指向,足以让你背后的赵瑞龙调集资源,精准地往我们最脆弱的环节捅刀子了。这场技术攻坚,瞬间变成了腹背受敌的阵地战。
“知道了,同伟。依法办事,立刻传唤那位张副总,‘协助调查’!要让他明白,有些‘关心’,是越了界的!” 高育良的声音冰冷如铁。
…………
龙腾集团总经理办公室内,水晶吊灯洒下柔和的光。高小琴正优雅地修剪着一盆兰草的枝叶,动作从容不迫。那株兰草枝叶的每一次微小颤动,都仿佛在无声地计算着利益得失的毫厘之差。
门被急促地推开,张副总脸色发白地冲了进来:“高…高总!不好了!市局经侦支队的人来了,要…要传唤我去‘协助调查’!说…说是什么关于吕钢泄密的事……陈东明肯定全招了!”
他此刻只觉得手脚冰凉,仿佛祁同伟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已经穿透墙壁钉在了自己背上,高育良的反击比他预想的更快、更狠!
高小琴修剪花枝的动作微微一顿,指尖的剪刀悬在半空。一丝极细微的冰棱在她眼底凝结。
她缓缓转过身,脸上那抹温婉的笑意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潭般的平静,但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锐利的光芒一闪而逝。
“慌什么。”她的声音依旧悦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意料之中的事。高育良反击了。”
她心底那台高速运转的计算机立刻得出了结论:刘省长的施压电话刚结束,铐子就到了。这绝非巧合,高育良不仅稳住了省里,还拿到了尚方宝剑。陈东明这个蠢货,成了对方反戈一击的绝佳突破口。
张副总慌乱地用手帕擦着汗:“祁同伟那架势…我……”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冰冷的审讯室和铁窗生涯,龙腾许诺的重利此刻远不如自由珍贵。
高小琴将剪刀轻轻放在花盆边,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城市的流光溢彩。无数信息流在她脑海中碰撞、重组:泄密方向确认(材料偏析)、高育良的强硬姿态、可能的省里默许。结论清晰:硬闯,必撞得头破血流。
她沉默了几秒,果断转身,语速快而清晰:“听着,你过去,记住三点:第一,咬死只是作为股东方,关心吕钢技术进展和遇到的困难,这是天经地义!”
“第二,否认任何‘暗示’和‘刺探’的意图,就说陈东明是主动抱怨工作压力大、技术难,你只是出于礼貌倾听。”
“第三,所有通讯都是基于正常业务往来,不存在任何违规内容。问什么,都往‘关心股东利益’上靠。明白吗?”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子弹,要求张副总成为一块无缝的钢板。
“明白!明白!”张副总连连点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高小琴的镇定像一剂强心针,让他混乱的思绪勉强归拢,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扮演一个无辜且尽责的股东代表。
高小琴走到他面前,眼神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另外,通知下去,所有与吕钢技术进展相关的非公开信息收集活动,全部暂停。进入静默期。没有我的明确指令,任何人不得再主动触碰这条线。现在,不是硬碰的时候。”
她清晰地划下了红线:暂避锋芒,蛰伏待机。高育良用规则铸就的堡垒,需要更精巧的钥匙。
“是,高总!”张副总如蒙大赦,匆匆离去。
办公室门关上,高小琴独自站在窗前,脸上优雅的面具彻底卸下,露出一丝冰冷的凝重。她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像叹息:“高育良…规则玩得密不透风,反击也如此精准狠辣。看来,得换个玩法了……”
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支价值不菲的钢笔,如同抚摸着棋盘上的一枚关键棋子。窗外的璀璨灯火在她眼中映照出的,不是繁华,而是布满陷阱的战场。新的策略已在冰冷的计算中悄然成形。她拿起桌上那支精致的钢笔,无意识地在指尖转动,眼神投向窗外更深的夜色。
…………
市政府大楼,市长办公室。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面的灯火,只留下台灯昏黄的光晕。李达康独自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身体深陷在皮椅里,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桌上,那份被安监局标注得密密麻麻、罗列着一号炉沉降数据和三号线液压系统隐患的报告,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视线。秘书刚刚低声汇报了刘省长与高育良通话的要点,以及祁同伟已经传唤龙腾张副总的消息。
“泄密……材料稳定性被刺探……” 李达康喃喃自语,声音干涩。一股强烈的挫败感和无处发泄的憋闷感充斥着他的胸腔。
他引以为傲的“效率”这把快刀,此刻竟显得如此笨拙而危险。冰冷的安监数据、首席专家的权威论断,尤其是那桩指向龙腾的泄密案,像三座沉重的大山,将他“复产稳局”的方案彻底压垮。
他本以为推动部分复产是破局的快刀,是高效率的体现,是稳定人心、回应省里关切的最佳方案。
高育良那沉稳的目光仿佛穿透墙壁注视着他,无声地宣告:你追求的“快”,恰恰成了对手刺向我们心脏的破绽!这认知像根尖刺,狠狠扎进他信奉多年的效率信条之中。
可现在,在冰冷的安全数据、权威的技术意见,尤其是这桩指向明确的泄密案面前,他的“效率论”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莽撞!他仿佛看到高育良那沉稳的目光,平静地告诉他:看,你的“快”,差点成了别人捅向我们软肋的刀!
他猛地一拳砸在厚重的实木扶手上,发出一声闷响。那沉闷的响声在寂静的办公室里回荡,更像是他内心某种坚固东西碎裂的声音——是对自己判断失误的痛恨,是对被规则束缚的无力,更是对自己引以为傲的武器(效率)在现实面前失效的愤怒与不甘。不是为了发泄愤怒,更像是一种对自己判断失误的痛恨。
*高育良用冰冷的规则和严谨的逻辑,在他面前筑起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高墙。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疏离感,仿佛被隔绝在解决问题的核心圈层之外。那是一种被更高明棋手压制后的憋闷,混杂着对高育良滴水不漏手段的忌惮,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被事实说服后的复杂认同。
高育良的“规则至上”,在此刻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将他隔离在解决问题的核心之外。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以及对高育良那种滴水不漏、步步为营的行事风格的复杂情绪——既有被其规则束缚的恼恨,又不得不承认其逻辑的严谨和老辣。办公室的阴影似乎更浓了,一点点吞噬着他那惯常的锐气。
…………
市委高育良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沙海走了进来,依旧是那副从容不迫的气度。“育良书记,您找我?”
高育良起身相迎,开门见山:“沙海先生,情况紧急,就不客套了。专家组在‘材料偏析’问题上遇到了瓶颈,这是我们吕钢涅盘重生的命门。”
“现在,内部泄密又让这个软肋暴露在外。我们需要更强大的外脑支持,打破僵局。你在科研界人脉深厚,尤其是材料科学领域,能否为我们引荐一支真正顶尖的团队?以技术咨询或联合攻关的形式介入?”
沙海眼神微凝,认真听完。高育良开门见山的坦诚和紧迫感,让他立刻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远超表面。技术瓶颈叠加泄密危机,这已不是简单的技术问题,而是一场关乎吕钢存亡、也关乎高育良施政成败的关键战役。
他脑中迅速筛选着几位顶尖学者的名字和他们的专长领域。 略作沉吟:“顶尖团队……倒是有几位老朋友,在中科院某研究所和大型国家重点实验室,专门解决工业材料稳定性这类‘硬骨头’。他们在解决类似合金大规模生产中的偏析问题上有突破性成果。私交尚可,我可以尝试联系。”
高育良眼中闪过一丝亮光:“太好了!请沙海先生务必费心!需要什么支持,包括详细的技术资料和实验数据,周为民总工那边会全力配合。保密性是第一位的!”
沙海点点头:“明白。我这就去联络。” *他欣赏高育良这种在危机中依然能抓住核心(技术攻关)的定力。
“不过育良书记,”他话锋一转,带着专业性的提醒,“这类尖端技术合作,往往需要特定的模拟设备和苛刻的验证环境。对方可能会提出需要匹配相应的硬件平台,我们吕州乃至汉东,现有的工业试验条件,未必能满足所有需求。”
他提前点出这个可能存在的“拦路虎”,既是基于经验的专业判断,也是给高育良打预防针,避免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毕竟,技术鸿沟有时比人情更难逾越。 这点要有心理准备。
高育良心头一紧,但面色不变:“理解。先建立联系,明确需求和条件,我们再想办法解决!麻烦沙海先生了。” 沙海的提醒像一块石头投入心湖,但他迅速稳住心神——再大的困难,也必须找到突破口。
沙海离开后,高育良踱步到窗边。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但那份短暂的松弛感已经消失。刘省长的压力虽暂缓,龙腾被震慑退了一步,技术攻关也看到一丝新的曙光。
他现代灵魂的内心小人儿眼神深邃地望向远方:规则暂时筑起了堤坝,但深水之下的暗涌从未停歇。材料偏析的难题,沙海引来的外援是破局的曙光还是新的变数?赵瑞龙得知计划受挫,又会掀起怎样的风浪?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
这时,林卫华再次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刚打印出来的文件,脸色带着一丝新的凝重:“书记,沙海先生那边效率很高,刚发来初步反馈。他联系的那支顶尖团队对吕钢的案例很感兴趣,但……”
他顿了顿,将文件递上:“对方提出,要精准模拟和解决吕钢遇到的这种特定工况下的材料偏析,需要用到一套‘多物理场耦合高温高压凝固过程模拟平台’。”
林卫华看着那个拗口的设备名称,心头也是一沉,他虽不完全懂技术,但“国家级实验室独有”这几个字的分量,他太清楚了。这几乎是给刚刚燃起的希望泼了一盆冷水。“这种设备……国内目前只有三套,分别在燕京、沪都和广南的国家级实验室。我们汉东省……没有。”
高育良接过文件,目光扫过那个拗口的设备名称,眉头不易察觉地蹙起。他现代灵魂的内心小人儿瞬间感到了沉甸甸的压力:技术壁垒!这六个字以最冰冷、最具体的方式砸在面前。
没有这设备,顶尖团队的介入就成了空中楼阁,泄密暴露的软肋依然脆弱不堪。这比赵瑞龙的压力更让人窒息,因为它关乎根本。 技术壁垒,以最具体的方式横亘在面前。
几乎同时,林卫华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看了一眼屏幕,压低声音补充道:“还有,书记,刚收到京州那边的消息。赵瑞龙……提前结束欧洲的商务考察,已经回到京州了。” 这个消息在此时传来,如同阴云密布的天空又滚过一声闷雷。
高育良的目光从文件上抬起,投向窗外沉沉的夜幕。深水之下的暗流,似乎正酝酿着新的、更强劲的漩涡!设备难题如同冰冷的锁链,而赵瑞龙的回归,则预示着更猛烈的风暴即将登陆。两条危机之线,在吕州沉沉的夜色中,悄然交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