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办公厅那份关于“全省重点项目调度会”的通知，安静地躺在高育良宽大的红木办公桌上，纸张洁白，字迹清晰，却像一块无形的巨石，压得办公室里的空气都有些凝滞。
高育良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深入说明困难问题”那几个字，一种熟悉的、属于穿越前应对上级突击检查的紧绷感悄然浮现，但旋即被一种更深沉的政治警觉取代。
这绝非一次普通的进度汇报，而是赵立春精心布置的考场，甚至可能是审判台。他几乎能想象到，在那些冠冕堂皇的议题背后，是一双双审视的、甚至带着预设立场的眼睛，准备捕捉吕州工作的任何一丝“瑕疵”，进而否定他力图建立的规则和秩序。
李达康几乎是一阵风般地卷了进来，眉头拧成了深刻的“川”字，一把抓起通知，目光迅速扫过与会名单——省发改委、省住建厅、省招标办……他的脸色愈发难看，胸腔里一股无名火噌噌往上冒。这些省直衙门的老爷们，平时要政策支持不见得多积极，这种时候挑刺找茬倒是来得齐整！
“育良书记！这架势哪里是调度？分明是三堂会审！赵老板这是把咱们吕州当成反面典型，要拉上去批斗了！”他声音急促，带着对项目可能被延误的深切焦虑和对这种赤裸裸政治施压的本能愤怒。在他心里，发展是硬道理，任何阻碍吕州建设步伐的都是敌人，无论这阻碍来自哪里。他恨不得立刻把吕州新城拔地而起的蓝图和经济增长曲线拍在那些质疑者脸上。
高育良将身体靠向椅背，指尖在扶手上轻轻一点，语气却出乎意料的平静：“达康市长，稍安勿躁。领导关心，我们就详细汇报。正好借此机会，把吕州的新招标系统、还有我们规范市场、优化服务的各项举措，向省里做个全面展示。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他心里想的却是，危机即是转机，这正是一个绝佳的省级平台，不能只被动防御，更要主动出击，将吕州的“规则化”、“阳光化”治理模式，用一种无可辩驳的方式推销出去。
“展示？我看是示众！”李达康哼了一声，手指点着名单，语速快得像机关枪，“你看看这些部门，哪个是好对付的？发改委盯着你的立项审批，住建厅看着你的规划许可，招标办管着你的程序合规！他们要是成心挑刺，鸡蛋里也能找出骨头！咱们辛辛苦苦搞建设，倒像是犯了多大罪似的！”他嘴上激烈抱怨，脑子却已经开始飞速运转，思考如何用吕州节节攀升的Gdp、固定资产投资额、新增就业岗位等硬核数据来编织一面坚实的盾牌，反击任何质疑。他甚至已经开始在心里起草汇报的开头几句，一定要气势十足。
“那就把我们的鸡蛋做得没有骨头，还要让人看到它有多营养。”高育良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他转向一旁待命的易学习，语气果断清晰，“学习同志，新电子招标平台运行以来的所有数据，关键节点——从公告发布到中标公示，平均用时缩短了多少？投诉质疑率下降了多少个百分点？专家库成员匿名评价的满意度是多少？还有，随机抽取几个已完成项目的各方反馈，尤其是投标企业对于公平性的评价，哪怕是有过投诉最终服气的也可以。把所有数据，做成最直观的图表，动态的更好，要让人一眼就看明白效率提升和满意度提升！”
“好的，高书记！平台运行稳定，数据非常漂亮，尤其是流程透明度和时效性方面，提升显着，正好可以有力地说明问题！”易学习连忙点头，信心十足。这套系统是他呕心沥血之作，每一个代码都凝聚着心血，也是他面对任何质疑最硬的底气和依靠。听到高育良如此重视，他内心涌起一股士为知己者死的热流。
“同伟那边……”高育良沉吟片刻，对秘书长林卫华吩咐，“让他把近期社会治安综合治理的成效，也准备一个简短汇报，突出稳定和谐的大局，可以用一些刑事案件发案率下降、群众安全感调查数据来支撑。重点是‘稳定’二字。”他刻意略过了技术员案件，那张牌，还不到打出来的时候，必须藏在袖子里，等待最关键的一击。他知道祁同伟渴望行动，但政治有时需要比司法更多的耐心。
林卫华迅速记录着要点，心里暗暗佩服高育良的周全。这种部署，既回应了会议主题，又避开了敏感雷区，还暗中巩固了己方阵地。
高育良话锋一转，目光投向李达康，语气变得务实而急切：“达康市长，眼下还有一个当务之急。高铁站项目的招标工作，绝不能因为龙腾集团的搅局就无限期停滞下去。新城建设等不起，吕州的发展等不起。新的电子招标平台就是为此而生的盾牌和利器。我建议，立即启动重启程序！”
李达康一听这个，精神立刻高度集中，身体都不自觉地前倾了些：“育良书记你说得对！是该重启了！拖一天就是一天的损失！你说，具体怎么操作？” 搞项目、抓进度是他的核心领域，也是最能激发他斗志的事情。
高育良早有腹案，条理清晰地说道：“第一，由你亲自挂帅，成立高铁站项目招标重启工作专班，今天就下发通知，彰显市委市政府的决心和效率。第二，立即通过新平台发布补充公告，明确因龙腾集团违规，其资格已被取消，项目重申公平公正原则，欢迎所有符合条件的企业参与。第三，之前的评审结果作废，但所有流程数据在系统内都有完整记录，可供随时追溯复核，这就是我们最大的底气。第四，整个重启过程，邀请市纪委、市检察院预防处全程在线监督，并将关键环节向社会适度公开，彻底杜绝谣言空间。我们要把这次重启，做成一个阳光操作的样板！”
李达康越听眼睛越亮，猛地一拍大腿：“好！就这么办！这几条措施下来，看谁还敢说三道四！我这就去安排，今天就发公告，争取一周内完成新一轮评审！” 他雷厉风行的劲儿立刻上来了，仿佛已经看到了项目重新顺利推进的景象，之前的郁闷被冲散了不少。他拿起笔就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起来，脑子里已经开始筛选工作专班的成员名单。
就在这时，高育良的保密电话响了特殊的铃声。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对李达康和易学习做了个稍等的手势，接起了电话。来电的是祁同伟。
“高书记，”祁同伟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压得很低，但抑制不住地透着一丝兴奋和紧迫，“科锐公司那边的实验室数据比对结果出来了，完全吻合！可以确定，导致李贵死亡的那种高纯度蓖麻毒素衍生物，就是在他们的p3实验室通过特殊工艺合成提纯的，而且他们的废料处理记录有明显的时间漏洞和逻辑矛盾，根本无法自圆其说！”
高育良面无表情地听着，但眼神锐利如鹰。电话那头，祁同伟继续汇报，语速加快：“物流园那个仓库，我们的人冒着风险进行了二次秘密勘查，在通风管道缝隙里提取到了极微量的放射性标记物残留，与科锐公司使用的某种示踪剂成分一致！现在人证、物证、技术鉴定结论，链条已经完全闭合，铁证如山！”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压抑的怒火和寒意：“还有那个内鬼，辅警张萌。他今天下午又和那个神秘号码联系了，用的是公园公共电话。我们的人就在不远处监听到了部分内容，对方似乎在急切地打听省里开会的事情，还询问市局最近的动向，显得很焦虑。张萌这个败类，拍着胸脯保证市局重心都在维稳和准备汇报上，根本没精力深入查旧案…高书记，证据确凿，内鬼现行，是不是可以……” 祁同伟的呼吸有些粗重，充满了收网的渴望和对叛徒的憎恶。
高育良沉默了几秒钟，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李达康和易学习都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虽然只听得到只言片语，但也能感受到电话那头汇报的事情非同小可。
“同伟，”高育良终于开口，声音冷静得近乎没有感情，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你和同志们的辛苦和成效，我知道了，很好。但是，行动暂时取消。继续严密监控，尤其是张萌和科锐公司的核心人员，一个都不能脱离视线。所有证据，做最完善的固定和备份，由你亲自保管。”
“高书记！”祁同伟的声音透着不解和急切，“为什么？机会难得啊！万一他们察觉了……”
“他们越焦虑，就越容易出错。现在收网，最多抓到几条执行命令的小鱼和一个被收买的小卒子。”高育良打断他，语气沉稳而深远，“我们要的，不是小鱼，是敢于下这种毒手、并且能调动这些资源的大鱼。这张牌，现在打出去，威力不够。要等到最关键的时刻，等到对手自以为胜券在握、跳得最高的时候，再打出去，才能一击致命。耐心点，同伟，忍耐也是一种强大的力量。执行命令吧。”
电话那头的祁同伟沉默了，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显然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几秒后，他沉声回答，语气已经恢复了冷静和服从：“是！高书记，我明白了！保证完成任务！监控绝不会出纰漏！” 他挂断了电话，虽然心有不甘，但对高育良深谋远虑的判断力，他有着根深蒂固的信任。
高育良放下电话，迎上李达康和易学习探询的目光，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同伟汇报了一些社会治安方面的进展，情况在控制中。” 轻描淡写地将一场惊心动魄的刑侦突破揭过。李达康虽然好奇，但见高育良不愿多谈，也不多说什么！
“育良书记，你看看这些！”李达康将信拍在桌上，“这肯定是有人背后鼓捣！手法拙劣！但话说回来，无风不起浪。我们对三龙这样的企业，是不是关注度不够？政策扶持没跟上？或者说，监管确实有点过了？它的销售势头那么猛，听说都卖到全国去了，能解决多少就业？带来多少税收？只要不犯原则性错误，我看应该保驾护航，而不是处处设卡！现在倒好，人家告状都告到省里去了！”
高育良接过信件，快速浏览着，一种前世见识过的、资本利用“营商环境”和“民意”来绑架监管的熟悉感扑面而来。这套路，从互联网新贵到金融巨鳄，他没见过十次也有八次了。他几乎可以肯定，这是赵瑞龙和高小琴的手笔。
三龙口服液的野蛮扩张必然伴随诸多擦边球甚至违规操作，他们敏锐地察觉到了市监局“外松内紧”的调查姿态，于是抢先发动舆论战和上层路线，倒打一耙，试图给吕州套上“破坏营商环境”、“阻碍民营经济发展”的沉重枷锁，让他们可以继续肆无忌惮地跑马圈地。
“达康市长，你的心情我理解。我们都希望企业好，吕州好，没有人想扼杀活力。”高育良放下信件，目光平和却坚定，像一块温润却坚硬的玉石，“但企业发展不能以破坏规则、牺牲公众利益、积累巨大风险为代价。就像一辆高速跑车，速度越快，越需要性能可靠的刹车和清晰严格的交通规则，否则，一时的快感换来的必然是车毁人亡的灾难。三龙口服液的模式，我看不透，但这种违背正常商业逻辑的爆炸式增长背后，往往藏着惊人的陷阱。”
他指着那些信件，语气带着一丝冷冽：“这些反映，内容空洞，泛泛而谈，缺乏具体事实支撑。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舆论攻势的前奏。我们要警惕有人想把‘依法监管’污名化，把正常的履职尽责歪曲为‘刁难企业’。吕州真正的、健康的营商环境，恰恰需要用公平、透明、可预期的监管来维护，而不是靠无原则的放纵。”
李达康听着高育良条分缕析，张了张嘴，想反驳三龙口服液带来的巨大经济效益，却又觉得高育良的话像一盆冷静的冰水，浇熄了他被发展热情和告状电话煽动起来的急躁。那种超越短期Gdp、对潜在系统性风险的担忧，是他平时较少考虑的维度。他发现自己这位搭档在处理这类新型复杂问题时，总有种异乎寻常的冷静和前瞻性，看问题的角度往往比他更深、更远。他内心的天平开始悄然倾斜，虽然嘴上没再说支持三龙的话，但眉头依然紧锁，思考着平衡之道。
就在此时，林卫华再次拿着一份文件匆匆进来，脸色比上次更加凝重，甚至带着一丝紧张：“高书记，李市长，省委办公厅紧急补充通知。后天的调度会，除原定议程外，将增加一项关于‘优化营商环境，激发民营企业活力’的专题讨论。通知明确，省工商局、省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省工商联的主要领导也将参会，并请吕州市准备相关汇报材料。”
办公室里瞬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李达康愕然地瞪大了眼睛，看看那份措辞严谨的补充通知，又看看高育良，再看看桌上那叠仿佛还带着油墨味的“企业家来信”，瞬间全都明白了过来，一股被算计、被围攻的怒火猛地窜上头顶，脸色涨得通红：“他妈的！原来坑挖在这里！连环套啊！讨论营商环境？还点名工商、食药监、工商联？这是……这是要给我们扣帽子！用支持民营经济的大旗来打我们！想把三龙的问题混在普遍性问题里，逼我们就范！其心可诛！”
高育良的心中却雪亮一片，如同明镜。赵立春的 组合拳果然来了！而且比他预想的更周密、更凶狠。一边用高铁站项目进行正面火力压制，另一边则准备用“营商环境”这顶政治正确的大帽子进行侧翼包抄和道德绑架，真实目的就是要逼他放松对三龙口服液等企业的监管，甚至可能借此机会，彻底否定他在吕州推行的一切“规则化”、“阳光化”的改革努力，将吕州重新拉回那种靠人情、靠关系、靠潜规则运行的老路。这手棋，既狠辣又刁钻，几乎占据了舆论和政策的制高点。
压力如山崩海啸般袭来。高育良却感到一种奇异的冷静，仿佛灵魂抽离体外，俯瞰着这间办公室里的紧张氛围和眼前的困局。穿越者的视野和经验让他能跳出局部的情绪对抗，从更宏观、更现代的角度审视这场博弈。这不仅仅是权力的较量，更是两种发展理念、两种治理模式的碰撞。
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沉稳无比，目光扫过震惊愤怒的李达康和紧张待命的林卫华，语气沉稳得不像话，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回复省委办公厅：吕州市委市政府坚决拥护省委关于优化营商环境的重要部署，我们将认真准备，全面汇报吕州在‘寓监管于服务，以法治保障公平’方面的具体实践和思考成果。请省委领导放心。”
他特意加重了“法治”和“公平”两个词的语气，这既是回应，也是亮剑。
李达康看着高育良，忽然发现这位平日里儒雅温和的学者型官员，此刻身上竟有种岿然不动、稳如泰山般的定力，仿佛无论多大的风浪席卷而来，都无法撼动其内核的准则与信念。这种定力，让他焦躁愤怒的心情也奇异地平复了一些，甚至生出一丝同仇敌忾的决心。他重重地点了下头：“好！我就看看，他们到底能玩出什么花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