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东省的天气,随着季节深入,渐渐带上了一丝凛冽的意味。省委大楼里,暖气和人心深处的盘算交织在一起,营造出一种不同于外界的闷热。
《汉东日报》头版那篇《守护历史文脉,赋能城市未来》的评论员文章,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在体制内外引起了广泛讨论。文章将吴家大院的发现与“三区融合”战略紧密捆绑,高屋建瓴地阐述了保护与发展并非对立,而是可以相互成就的关系。一时间,“文化赋能”、“可持续发展”成了汉东官场的高频词汇。
高育良坐在办公室里,仔细阅读着报纸,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这步棋走对了。 他深知,在赵立春依然掌控大局的汉东,硬碰硬是下策,唯有借助大势、运用规则,才能四两拨千斤。
吴家大院的发现,就是这“大势”的一部分。通过官方渠道和权威媒体将基调定下来,就如同在舆论的战场上插上了一面鲜明的旗帜,后来者再想轻易拔除,就得掂量掂量所要付出的代价。 他仿佛已经看到,那些试图快拆快建的力量,在这面旗帜前不得不放缓脚步,至少,在明面上必须表现出对历史文化的“尊重”。
秘书长林卫华轻手轻脚地进来,汇报说招投标新规草案的初次征求意见会已经安排妥当,相关部门的一把手都会参加。高育良点了点头,目光依旧停留在报纸上。他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吴家大院是“守”,招投标新规就是“攻”,他必须在这盘棋上,攻守兼备。
与此同时,在省委书记赵立春那间更为宽敞气派的办公室里,气氛却有些微妙。赵立春同样在看那份《汉东日报》,他看得很快,但每一行字似乎都在他心上敲打了一下。放下报纸,他靠在椅背上,双目微阖,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光滑的红木扶手。
高育良这一手,玩得漂亮啊。 赵立春心中暗道,不仅漂亮,而且堂堂正正,让人抓不到任何把柄。 利用文物保护的国策,借助舆论的力量,把他这个省委书记也架到了一个不得不支持的位置上。公开反对文物保护?那是政治自杀。但他内心深处那股被隐隐挑战权威的不快,以及对于光明峰项目可能被拖慢的焦虑,却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
他拿起内线电话,语气平稳如常:“请李达康同志过来一趟。”
李达康很快赶到,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焦虑。吴家大院的发现打乱了他的全盘计划,赵立春催促进度的电话言犹在耳,他感觉自己像被放在火上烤。
“达康,报纸看了吧?”赵立春指了指桌上的《汉东日报》,语气听不出喜怒。
“看了,赵书记。”李达康恭敬地回答。
“育良同志这个‘三区融合’的想法,看来是越来越有内容了嘛。”赵立春像是随口点评,目光却锐利地落在李达康脸上,“你怎么看?”
李达康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感到巨大的压力。 从内心讲,他承认高育良的规划更具前瞻性,也更符合长远利益。但“达康速度”是他的标志,停滞不前让他浑身不适。更重要的是,他不能违背赵立春的意志。
“赵书记,保护文物是国策,我们肯定坚决执行。”李达康字斟句酌,“但是,项目进度也不能无限期拖延。我正在组织人手,争取在严格遵守文物保护要求的前提下,拿出一个效率最高的规划调整方案,把时间抢回来!”
赵立春对他的表态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说:“嗯,要有这个劲头。省委对光明峰项目的期望很高,它不仅仅是京州的项目,更是全省的标杆。要处理好各种关系,把握好节奏。” 这话听起来是支持,实则蕴含着巨大的压力。李达康心中更加沉重,他知道,赵立春要的不是过程,是结果,是尽快出政绩的结果。
回到京州市政府,李达康立刻将压力传导下去。他把丁义珍叫来,几乎是吼着下达了命令:“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合法合规!尽快给我拿出一个围绕吴家大院保护的、新的、能快速启动的规划方案!不能再拖了!”
丁义珍表面上唯唯诺诺,连连保证,心底却是一阵冷笑。 他早就看明白了,李达康现在是被高育良和赵立春两头夹击,进退失据。 他丁义珍的富贵可是系在赵公子那条船上。退出李达康办公室后,他立刻躲进自己的房间,拨通了赵瑞龙的电话,压低声音说:“赵公子,李书记这边压力很大,催着要新方案。您看……我们是不是可以在文物评估和保护范围上,稍微……灵活一点?找几位‘懂事’的专家,把保护范围划小一点,或者论证一下部分区域‘重建’的可行性?”
与此同时,在山水集团那间极尽奢华的董事长办公室里,一场气氛紧张的对话正在进行。
赵瑞龙一把将那份《汉东日报》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地毯上,英俊的脸庞因为愤怒而有些扭曲:“踏马的!高育良这是要把我们往死里逼!跟着他的节奏走,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动工?什么时候才能见到钱?!高小琴,你那个什么‘顺应舆论’、‘参与保护’的狗屁策略,我看就是投降!”
高小琴今天穿了一身剪裁利落的深蓝色套装,衬得她肤白如雪,也让她此刻冷静的表情更显疏离。她看着暴躁的赵瑞龙,心中那份轻视又加深了一分。这个男人,除了仗着老子的权势和耍横,几乎一无是处。
“瑞龙,你能不能冷静点?”高小琴的声音依旧柔媚,但带着冰碴,“现在去碰吴家大院,就是往枪口上撞!高育良巴不得我们这么做!我们要做的,是在规则内寻找最大的空间。我已经通过京城的渠道,联系了两位在文物界很有影响力的老先生,他们会适时出来发声,探讨在有效保护前提下,‘适度开发’和‘活化利用’的必要性。同时,我们必须拿下未来文旅区的运营权,这才是长远的钱景!”
“长远?我等不了那么长远!”赵瑞龙低吼道,“我爹那边也催!必须尽快见到动静!你那些文绉绉的办法太慢了!” 他觉得自己才是集团的董事长,高小琴不过是个高级打工仔,现在却处处掣肘。
高小琴看着他这副莽夫模样,心底最后一点耐心也耗尽了。 她很清楚,跟赵瑞龙讲不清道理。她必须掌握更多的主动权,否则迟早会被这个蠢货拖累死。 她不再争辩,只是冷冷地说:“既然你觉得我的办法慢,那你自己想办法吧。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出了事,京城那边的股东们怪罪下来,你自己担着。” 说完,她拿起自己的手包,转身离开了办公室,留下一脸错愕继而更加暴怒的赵瑞龙。
也就在这天,省政府关于招投标新规草案的征求意见会,在常务会议室召开。高育良亲自主持会议。会议一开始,气氛就有些凝重。
省发改委、住建厅等部门的负责人大多表示了支持,认为这是规范市场、优化营商环境的必要之举。
然而,当讨论到具体条款时,不同的声音就冒了出来。省财政厅一位钱姓副厅长,推了推眼镜,慢条斯理地说:“高省长,各位同志,新规的初衷是好的。但是,像全程电子化、异地专家评审这些,会不会……嗯,一定程度上影响效率?尤其对于我们汉东一些正在争取的重大项目,时间就是生命线啊。”
他的话刚落,省招标办的王主任也接口道:“钱厅长考虑得有道理。我觉得,是不是可以留一个口子?比如,对于某些技术特别复杂,或者需要抢抓战略机遇期的特大项目,是否可以考虑由省级层面组织一个特别评审委员会,适当简化流程?”
高育良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但心中早已明镜似的。 这两位,都是赵立春那条线上的人,他们提出的所谓“特殊情况”、“特别委员会”,无非就是想给暗箱操作留下后门,为山水集团那样的企业量身定做规则。
等他们说完,高育良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钱厅长,王主任,你们提到的效率问题,我很理解。但是,我们要思考的是什么样的效率?是违规操作、后患无穷的‘效率’,还是公开透明、可持续发展的效率?规则的刚性,恰恰是为了保证最大的、最健康的效率!至于所谓的‘特殊情况’……”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众人,一字一句地说:“在我看来,在招投标领域,最大的‘特殊’,就是公平公正!这一点,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这个口子,不能开!”
他的话语斩钉截铁,让会场瞬间安静下来。那位钱副厅长和王主任面色尴尬,张了张嘴,最终没再说什么。他们感受到高育良的决心,也明白在这个议题上,高育良占据着道义和规则的制高点,硬顶下去,只会自取其辱。
李达康也列席了会议,他全程几乎没有发言。听着高育良铿锵有力的话语,再看看那两位赵系人马的窘态,他内心复杂万分。 他本能地对过于严苛的流程感到束缚,但理智又告诉他,高育良是对的。这种撕裂感让他感到无比烦躁,只能选择沉默。
就在高育良在规则层面高歌猛进的同时,祁同伟那边的暗线调查,却触及了更深的漩涡。
在省公安厅一个绝对保密的研判室内,王海和周铭向祁同伟汇报了最新进展。随着对肖钢玉妻弟及其关联公司的深入调查,他们发现了一条更隐蔽的资金渠道——有数笔来历不明的巨额资金,通过设在境外的空壳公司层层伪装,最终竟然与京城某些背景深厚的私人基金会产生了间接关联。
“祁厅,这笔钱数额巨大,流转路径极其复杂,明显是在刻意规避监管。虽然目前还没有直接证据指向肖钢玉本人,但资金最终受益方与他关系密切,而且……牵扯到京城,水太深了。”王海语气凝重地汇报。
祁同伟盯着屏幕上复杂的资金流向图,眉头紧锁。他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渎职或受贿了,很可能涉及更庞大的利益网络和更高级别的保护伞。 在赵立春依然掌控汉东的当下,追查下去,无疑是在刀尖上跳舞。
“到此为止。”祁同伟沉吟片刻,果断下令,“关于京城方向的线索,全部封存,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继续追查。我们的重点,还是放在固定肖钢玉在汉东境内的违法证据上。” 他深知,现在还不是掀盖子的时候,收集足够的“料”握在手里,形成威慑,才是明智之举。 这把悬在肖钢玉头顶的剑,需要更巧妙地握着。
而此刻,这把“剑”的目标——肖钢玉,正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祁同伟那边越是平静,他就越是恐慌。他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关系,疯狂地打探祁同伟的动向,甚至开始秘密调查祁同伟在吕州经手过的所有项目,希望能找到一点可以用来反制甚至同归于尽的把柄。一种末日将至的恐惧感,牢牢地攫住了他。
社会的旋涡,同样没有放过高育良的家庭。陈东明的“东明科技”遭遇的危机进一步升级。那家恶意中标的公司,开始大规模、高薪挖角东明科技的核心技术团队成员,同时在一些行业论坛和客户中间散布更加恶毒的谣言,声称东明科技的技术存在“重大安全漏洞”,甚至暗示陈东明有“经济问题”。
一时间,东明科技内部人心惶惶,几个重要的客户也打来电话询问情况,合作项目面临停滞的风险。
陈东明疲惫地回到家中,看着妻子高芳芳担忧的眼神,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他热爱自己的事业,相信技术的力量,但现实却给了他沉重一击。 这种来自权力与资本结合体的降维打击,让他感到个人的渺小和努力的可笑。
高芳芳看着丈夫憔悴的样子,又气又急,她真想立刻去找父亲,求他出面干预。 但她也知道,父亲身处的位置敏感,贸然插手一家具体企业的商业纠纷,反而会授人以柄。
“东明,我们把所有证据都整理好。”高芳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握住丈夫的手,“就像爸说的,相信规则。我们去工商局,去行业协会,实名举报他们不正当竞争!”
陈东明看着妻子坚定的眼神,心中涌起一股暖流,点了点头。他知道,这或许作用有限,但这是他们目前唯一能做的、最堂堂正正的反击。
晚上,高育良回到家,吴老师将女儿女婿遇到的情况告诉了他。高育良沉默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他料到对方会不择手段,却没想到会如此直接地针对他的家人。 这既是一种挑衅,也是一种试探。
“告诉芳芳和东明,”高育良对吴老师说,“他们做得对。依法维权,天经地义。我高育良的女儿女婿,更要带头遵守规则。但是,”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让他们把材料准备得再充分一些,特别是对方利用山水集团背景进行不正当竞争的证据链,要尽可能清晰。”
他不能直接出手,但他可以确保,当规则运转起来的时候,这些证据能发挥应有的作用。
夜深人静,高育良独自站在书房窗前。汉东的夜色迷离而深沉。吴家大院定下了基调,招投标新规遇到了阻力但方向未改,祁同伟在黑暗中摸索到了更危险的边界,而家人的遭遇让他更清晰地看到了对手的底线。
赵立春依然稳坐省委书记的宝座,像一座沉默的大山。但高育良能感觉到,山体内部,已经开始出现细微的裂痕。他需要更多的耐心,更多的智慧,以及,等待那或许即将到来的、改变格局的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