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江,望北楼。
顶层的私密包间内,窗外是维多利亚港璀璨的夜景,窗内却是另一种无声的较量。空气中弥漫着顶级雪茄的醇香与名贵香水的淡雅,但更浓的,是那无形交织的算计与期待。
赵瑞龙显得有些志得意满,他靠在柔软的真皮沙发里,翘着二郎腿,手指间夹着粗大的哈瓦那雪茄,目光时不时扫过坐在对面的吴天明,带着一种审视货物般的估量。
而高小琴则一如既往地扮演着润滑剂和智囊的角色,她姿态优雅地坐在稍侧的位置,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兼具亲和力与专业度的微笑。
“吴教授,久仰您在学术上的造诣。”高小琴率先开口,声音柔美,如春风拂面,“我们山水集团对中华传统文化一直怀有极高的敬意。这次冒昧请您过来,是真心实意地想与您合作,共同守护和振兴吴家的祖产——那座承载了厚重历史的吴家大院。”
吴天明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面容清癯,带着学者特有的沉静与审慎。他没有立即回应,只是微微颔首,示意对方继续。
高小琴见状,知道面对学者不能过于急迫,便娓娓道来:“我们深知,吴家大院不仅是建筑,更是吴氏家族的记忆瑰宝。我们集团的初步构想是,参考山西乔家大院的成功模式,对其进行高规格、原真性的保护修缮,并将其打造成为一个集历史展示、文化体验、学术交流于一体的顶级文旅目的地。”
她顿了顿,观察了一下吴天明的神色,见对方依旧平静,便抛出了核心条件:“为了确保这件事能顺利推进,并且最大限度地保障您作为吴家后人的权益,我们希望能与您达成以下合作:由您出面,依法主张对吴家大院的相关权益。我们山水集团将全力提供法律、资金等所有支持,包括聘请最好的律师团队,承担所有诉讼和相关费用。”
说到这里,她身体微微前倾,语气更加诚恳:“一旦权益明确,您将以祖产权益入股,占整个吴家大院文旅项目公司的30%股份!而项目的整体开发、运营管理,由我们山水集团全权负责,您无需操心任何具体事务,只需作为文化顾问,把握大的方向即可。我们可以立刻签订意向协议,并预先支付一笔可观的诚意金。”
30%的干股!所有费用由对方承担! 这个条件,对于任何人来说,都堪称天文数字般的诱惑。高小琴自信,即便是清高的学者,面对如此巨大的利益和“光复祖业”的名分,也很难不动心。
赵瑞龙在一旁补充道,语气带着他特有的张扬:“吴教授,在汉东,就没有我们山水集团办不成的事!只要你点头,法律程序、地方关系,所有麻烦,我们统统帮你摆平!你就等着坐在家里收钱,顺便看着你们吴家的老宅子焕发新生,名扬全国!”
他话语中的自信甚至可以说是狂妄,几乎不加掩饰地暗示着其在汉东通天的能量。
吴天明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顿了一下。他那双透过镜片显得格外深邃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波澜。30%的股份,意味着即便按最保守的估计,未来也可能是数亿计的财富。而且对方承诺承担所有风险和法律费用……这确实是一个让人难以拒绝的方案。 他毕生钻研历史,清贫惯了,突然面对如此巨大的金钱诱惑,内心不可能毫无触动。更何况,这还牵扯到祖宅的命运。
但他毕竟是治学严谨的学者,理性很快压过了最初的悸动。他想到了祖宅作为文物的公共属性,想到了内地复杂的法律环境和地方政治生态。如此优厚的条件背后,必然隐藏着对方更深层次的企图和对项目绝对控制权的索求。将自己家族的遗产与这样一个背景神秘、手段张扬的商业集团深度捆绑,福兮祸兮?
他沉默了片刻,缓缓放下茶杯,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审慎:“赵先生,高总,非常感谢二位的厚爱和如此……慷慨的方案。吴家大院,确是我心中所系。不过,此事关系重大,不仅涉及家族,更牵扯到历史遗产的公共属性与内地复杂的法律法规。请恕我不能立刻答复。我需要时间,认真研究内地的相关政策,也需要……征询一些法律界朋友的意见。”
他没有直接拒绝,但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热切,态度依旧是滴水不漏的谨慎。
高小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减:“当然,这是应该的。如此大事,自然需要慎重考虑。这是我们准备的初步意向书和一些项目设想资料,吴教授可以带回去慢慢看。我们静候佳音。” 她将一个制作精美的文件匣轻轻推到吴天明面前。
赵瑞龙则有些不耐烦地皱了皱眉,觉得这个教授太过迂腐,但被高小琴用眼神制止了。
香江的密谈,暂时告一段落,但由此引发的暗流,却以极快的速度涌回了汉东。
汉东省府副省长办公室内,高育良正批阅着文件,秘书长林卫华轻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凝重。
“高省长,刚刚收到消息。”林卫华压低声音,“赵瑞龙和高小琴,在香江通过陈生,接触到了吴棠的后人,一位叫吴天明的香江大学教授。他们开出了极其优厚的条件,试图说服吴天明以继承人身份主张权利,并与山水集团合作开发吴家大院。”
高育良握着钢笔的手停了下来,抬起头,眼中锐光一闪。“动作好快!” 他心中瞬间警铃大作。他太清楚赵瑞龙和高小琴的行事风格了,他们既然找到了吴天明,并开出天价条件,就绝不会轻易放手。一旦吴天明被拉拢,哪怕只是陷入产权争议的泥潭,都足以对“金鸡论”的推进造成致命打击,甚至可能让整个光明峰项目的文旅板块陷入停滞。
这是直指要害的一招! 高育良迅速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绝对不能让他们得逞!必须在法律、舆论和情感上,全方位地争取吴天明,至少,要让他保持中立。
“卫华,你立刻去办几件事。”高育良语气沉稳,条理清晰,“第一,马上请省政府首席法律顾问牵头,组织一个精干的律师和文史专家小组,深入研究晚清官邸产权归属的法律沿革、历史建筑保护的相关法规,以及涉外遗产处理的相关案例。我们要做到法理上无懈可击!”
“第二,通过我们在学术界的渠道,特别是与吴棠生平研究相关的权威学者,主动与吴天明教授取得联系。不要提任何合作,只表达我们对他学术成就的敬仰,以及汉东省政府保护吴家大院的坚定决心和科学规划。可以先寄送一些我们课题组的公开资料和吴家大院的详细测绘报告过去。”
“第三,让宣传部门留意舆情,特别是针对吴家大院产权问题的任何风吹草动,都要第一时间掌握并做好预案。”
林卫华一一记下,心中对高育良在这种突发情况下的迅速反应和周密布局深感佩服。“我明白了,高书记,马上去安排。”
林卫华离开后,高育良站起身,踱步到窗前。赵瑞龙和高小琴此举,必然是得到了赵立春的默许,甚至是指示。 否则,他们不敢如此大张旗鼓,赵立春这是要借力打力,用“产权”问题这个看似合法的外衣,来瓦解他好不容易建立的“保护与发展”共识。 这场博弈,已经进入了更深的层面!
省委书记赵立春的办公室内,气氛则显得有些讳莫如深。赵立春刚刚听完秘书,关于香江会面的简短汇报,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他并没有对这件事做出任何明确的指示,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在随后与李达康的一次常规工作通话中,他却看似无意地提点道:“达康啊,现在社会上的资本力量很活跃,也很有想法。对于像吴家大院这样涉及历史遗留问题的项目,我们一定要慎之又慎。既要…嗯…依法保护各类市场主体的积极性,也要确保项目的整体规划和公共利益不受影响。你们京州方面,要把好关,注意工作的方式方法,确保…稳妥。”
这番话听起来冠冕堂皇,四平八稳,但落在李达康耳中,却重若千钧。他太熟悉老领导的说话艺术了。“依法保护各类市场主体的积极性”,这几乎就是在为山水集团可能采取的行动做铺垫!“稳妥”二字,更是暗示他不要轻易去阻拦赵瑞龙的操作。
李达康放下电话,感到一阵心烦意乱。他原本以为“金鸡论”能让项目走上快车道,没想到现在又横生枝节,冒出来一个棘手的产权问题。他内心是希望项目能抛开这些纷争,快速推进的,但赵立春的态度又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他感觉自己像提线木偶,被多方力量拉扯着。
他烦躁地叫来丁义珍,询问吴家大院产权法律问题的研究进展。
丁义珍小心翼翼地回答:“李书记,法制办还在研究。不过,这种历史遗留问题,确实比较模糊。依我看,如果吴家后人真的主张权利,为了项目能顺利推进,我们是不是可以考虑…由市里出面,给予一定的经济补偿,换取他放弃权利,或者…支持与我们政府合作的企业?” 他这话,明显是在为山水集团铺路。
李达康瞪了他一眼:“糊涂!这是能随便补偿的吗?标准怎么定?开了这个口子,以后类似的问题怎么处理?一切必须依法依规!让你们研究,是研究清楚法律底线在哪里!” 他虽然焦虑,但基本的政治敏锐性和原则性还在,知道这种事处理不好就是巨大的隐患。
丁义珍碰了一鼻子灰,连声称是,退了出去,心中却暗自不满,觉得李达康越来越胆小。
省公安厅这边,祁同伟也通过自己的信息网络,捕捉到了不寻常的动向。王海向他汇报,发现赵瑞龙的几个手下,近期与几位专精于物权纠纷、尤其擅长处理疑难复杂案件的律师接触频繁,似乎在密谋着什么。
“祁厅,看来他们是打算在法律程序上做文章了。”王海分析道。
祁同伟冷哼一声:“预料之中。他们想利用产权问题搅浑水。让我们的人盯紧点,重点是监控他们是否有对吴天明本人或其家人进行不正当接触、利诱甚至施压的行为。同时,把我们之前整理的,关于肖钢玉妻弟以及那几个与赵瑞龙关系密切的司法掮客的材料再梳理一遍,关键时刻,这些或许能派上用场。” 他深知,在老师面临正面压力的时候,他需要在暗处做好策应,防范任何阴招。
祁同伟感到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这场围绕吴家大院的争斗,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简单项目的范畴,正在演变成一场涉及法理、资本、权力与人心的全面博弈。
而在汉东的各个圈层里,关于沙瑞金的传闻也并未停息,反而随着他在汉西省力推改革、查处数起腐败大案的具体事迹流传,其“敢于碰硬”、“重视规则”、“关注民生”的形象更加清晰立体起来。这缕来自远方的清风,让不少对汉东现状感到疲惫和失望的人,心中重新燃起了微弱的希望之火。
高育良自然也感受到了这种氛围的变化。 他站在办公室的窗前,夜幕下的汉东灯火辉煌,却也隐藏着无数的暗礁与漩涡。吴天明的态度,赵立春的默许,李达康的摇摆,赵瑞龙的蠢蠢欲动,高小琴的步步为营……所有的一切,都聚焦在了那座残破的吴家大院之上。
他知道,下一阶段的斗争,将不再是理念之争,而是更为残酷的规则之争、法理之争和人心之争。而他手中最有力的武器,依然是他始终坚信并致力于构建的那套——公开、公平、公正的规则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