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薄薄一张银行卡,此刻在赵德汉眼中,却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带着能将他整个人生焚为灰烬的热度。丁义珍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黄清源那谄媚中带着期待的眼神,还有高小琴那句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赵瑞龙的朋友,像三股无形的绳索,瞬间勒紧了他的喉咙。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耳边嗡嗡作响,高育良那晚沉静讲述藏钱处长故事的声音,无比清晰地回荡起来:……第一次,五十万…… 母亲含泪要他发誓的面容,父亲遗像上威严的目光,交替在眼前闪现。他的手心开始冒汗,指尖微微发凉。
不行!绝对不行!这钱一旦沾手,脚下就是万丈深渊!可他该怎么拒绝?直接翻脸?对方毕竟是副市长……
赵德汉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他清了清嗓子,感觉喉咙干得发紧。丁市长,高总,黄总,他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感觉自己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诸位的好意,我赵德汉心领了。但是,规矩就是规矩,政策就是政策。
他顿了顿,目光刻意避开那张刺眼的银行卡,继续说道:黄董事长这个项目,如果所有手续齐全,完全符合国家政策和行业标准,我们部里自然会按程序,该加快就加快,该办理就办理。说到这里,他刻意加重了语气,可如果……如果本身条件就不符合规定,他看了一眼脸色开始变差的黄清源,硬着头皮说下去,那别说五十万,就是五百万、五千万,我也不能签这个字。这是原则问题。
他站起身,拿起椅背上的外套:对不起,我忽然想起还有事要处理,先走一步,各位慢用!说完,他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让他窒息的包间,连再见都忘了说。
看着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丁义珍脸上的笑容瞬间垮了下来,变得铁青。 他端起酒杯狠狠灌了一口,低声骂了句: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高育良到底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高小琴优雅地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眼神里却没什么意外,反而带着几分猫捉老鼠般的玩味。 直接砸钱看来是行不通了,这位赵处长比想象的要警惕。不过没关系,是人就有弱点,有社交圈,看来得换个更柔和、更迂回的策略了。她轻轻摇晃着红酒杯,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黄清源则是哭丧着脸,看着那张被退回的银行卡,像是看着煮熟的鸭子长翅膀飞了。 这下糟了,项目黄了不说,怎么跟赵公子交代啊?这赵德汉也太不给面子了!他求助似的看向丁义珍:丁市长,您看这……
丁义珍不耐烦地摆摆手:急什么?这才第一回合。既然明的不行,那就来暗的。高总,接下来看你的了。
高小琴微微一笑:放心,我自有安排。
回到下榻的酒店,赵德汉一夜都没睡安稳。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乱成一团麻。梦里,无数张百元大钞像雪花一样把他埋了起来,他拼命挣扎,却看到手铐明晃晃地出现在眼前,母亲在远处哭着喊他的名字……他猛地惊醒,才发现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
看看窗外,天还没亮。他索性坐起来,点了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他回忆起白天的场景,仍然心有余悸。 五十万啊,那可是他好几年的工资。说不心动是假的,但他更清楚,这钱要是收了,往后就再也回不了头了。高省长说得对,他现在真是站在悬崖边上。
第二天回到京城的家,看着在厨房忙碌的妻子张清和写作业的儿子,赵德汉才感到一丝真实的暖意。 妻子正在炒菜,油烟机嗡嗡作响;儿子咬着笔头,眉头紧锁地盯着数学题。这平凡的场景,此刻在他眼中却格外珍贵。
他隐去了银行卡的具体细节,只含糊地跟妻子提了提有人想让他违规办事。就是个采矿权的申请,手续不全,想让我通融通融。
张清一听,放下手里的锅铲,关掉灶火,擦擦手走过来,表情是少有的严肃:德汉,妈说的话你可要刻在骨子里!咱们不图大富大贵,就图个一家子平平安安、堂堂正正。你要是在外面动了歪心思,走了你前任那条路,她指了指正在埋头写作业的儿子,我和他,第一个不认你!
赵德汉心中一凛,连忙握住妻子的手,语气无比郑重:你放心!我对着爹的遗像发过誓,这辈子绝不干那些对不起良心、对不起组织的事!咱们就过咱的踏实日子。 妻子的这份清醒和支持,像一根定海神针,让他后怕的心安稳了不少。
儿子这时抬起头,眨巴着眼睛问:爸爸,你们在说什么呀?
赵德汉走过去,摸摸儿子的头:在说爸爸一定要做个好人。
儿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们老师说了,做人要诚实。爸爸你一直都是好人。
这句话让赵德汉眼眶一热,差点掉下泪来。 是啊,他在儿子心中一直是个好爸爸,他绝不能把这个形象毁了。
回到部里上班,赵德第一件事就是把王科长叫来。老王,把京州煤炭公司那个黄清源的申请报告找出来,我看看。
王科长很快把厚厚一叠材料送了过来。赵德汉戴上眼镜,一页一页仔细翻阅,王科长在一旁补充说明:处长,他们这个矿,位置有点敏感,蹭着生态红线的边儿,环保评估的几项硬指标,还有采矿权续期的几个关键参数,按最新的规定来看,确实……有点悬。
赵德汉闻言,心中反而一定。 果然不出所料,手续本身就有硬伤。他合上报告,毫不犹豫地说:不符合规定就不批。把退件的理由依据做扎实,按程序通知对方。
明白。王科长点头,心里对这位新处长的原则性又有了新认识。看来这位赵处是动真格的,以后审核得更仔细才行。他随即又递上另外几份文件,处长,这几份申请我们仔细核过了,完全符合要求,您签个字。
赵德汉接过文件,再次认真审阅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才拿起笔,郑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看着那几份合规文件被拿走,他长长舒了口气,一种秉公办事后的坦然感油然而生。 这才是他该做的事,堂堂正正,问心无愧。
下午处里开例会时,赵德汉特意强调:以后所有申报材料,必须严格按照最新规定审核,一点都不能含糊。咱们这个位置,手里握着的是国家资源,肩上扛的是人民信任,绝不能辜负。
散会后,几个副处长私下议论:
赵处今天这是怎么了?突然这么严肃。
听说昨天有人想找他,被他顶回去了。
啧啧,现在这么硬气的干部可不多了。
下班铃声响起,赵德汉推着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老朋友,刚要跨上去,手机就响了。一看,是初中同学彭小明。
喂,德汉!不,赵大处长!听说你高升了,这么大的喜事也不说请老同学吃顿饭?太不够意思了吧!电话那头,彭小明的声音热情得几乎要溢出来。
赵德汉无奈地笑笑:什么高升,就是个干活的位置。行啊,你说哪儿,我请你。
两人约在单位附近一家味道不错但价格亲民的小饭馆。老板娘显然认识彭小明,热情地招呼:彭科长来啦?还是老位置?
彭小明得意地朝赵德汉眨眨眼:这是我定点食堂,味道绝对正宗。
几杯啤酒下肚,回忆着当年在镇上中学爬树掏鸟窝的糗事,气氛很是热络。彭小明拍着赵德汉的肩膀,感慨道:还是你小子行啊,稳稳当当,都当大官了!记得当年你可是咱们班最老实的一个,连跟女生说话都脸红。
赵德汉也笑了:那时候多单纯啊。你现在不也挺好,在部委工作,稳定。
稳定是稳定,就是发不了财。彭小明叹口气,随即又神秘地压低声音,不过最近倒是有了点外快渠道。
赵德汉正要细问,彭小明已经转移了话题:不说这个了,今天主要是给你庆祝!
饭后,彭小明拉着赵德汉:走,让你看看哥们儿新买的座驾!说着指向路边一辆锃光瓦亮的SUV。
赵德汉围着车转了一圈,啧啧称奇:行啊彭小明,你小子闷声发大财啊?这车不便宜吧?得大几十万?
彭小明打了个哈哈,含糊道:哎,跟着朋友瞎鼓捣点小生意,赚点辛苦钱。他话锋一转,指着赵德汉那辆破自行车,我说老同学,你这都是处长了,出门还骑着这古董,也太艰苦朴素了吧?该进步进步啦!
赵德汉笑着摇摇头:骑惯了,环保还锻炼身体,挺好。 他心里对老同学的突然阔绰虽有一丝好奇,但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中,并未深想。
你这人啊,就是太实在。彭小明摇摇头,拉开车门,上车,带你去个地方,帮我参谋参谋!
车子在晚高峰的车流中穿梭,最终停在了一个名为帝京苑的小区门口。看着那气派非凡的大门、幽静的林荫道和一栋栋设计别致的独栋别墅,赵德汉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他猛地停下脚步,像是踩到了地雷,语气也变得异常严肃:彭小明!你跟我交个底,你一个部委的小科长,哪来的钱买这里的别墅?你这钱……来得干净吗?他死死盯着老同学的眼睛,这房子,我看我还是不进去了。
彭小明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随即用力揽住赵德汉的肩膀,试图把他往里推:哎哟我的老同学,你想哪儿去了!我就是前几年运气好,跟着买了点那个什么……比特币!对,比特币!小赚了一笔。快,进来帮我看看装修,哥们儿怕被人坑了,你给把把关!
比特币?赵德汉用力挣脱开,眼神锐利得像刀子,彭小明,咱们认识三十年了,你连股票账户密码都记不住,你会玩那玩意儿?你当我是三岁小孩?他心中的警铃此刻已震耳欲聋,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笼罩了他。你今天不跟我说实话,我立马就走!
就在这时,只听一声轻响,面前那栋别墅的雕花木门,竟从里面缓缓打开了。
柔和的灯光流泻出来,映照着一个窈窕熟悉的身影。
只见高小琴穿着一身素雅的旗袍,笑吟吟地站在门口,仿佛早就料到他们的到来。她看着满脸震惊、如同见了鬼一般的赵德汉,语气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赵处长,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既然都到门口了,站在外面多不合适?快请进来坐坐吧。您放心,这里没有银行卡,她侧身做出邀请的姿态,笑容无懈可击,只有一杯刚沏好的清茶,和一位......真心想交个朋友的人。
赵德汉站在原地,感觉自己像是被施了定身咒。晚风吹过,带着庭院里桂花的香气,却让他感到一阵寒意。进,还是不进?这个看似简单的选择,此刻却重如千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