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斜照进汉东省委大楼那间陈设简朴却不失庄重的办公室,高育良正伏案批阅着一份关于全省产业结构调整的报告,眉头微蹙,沉浸在经济发展的宏观思辨中。轻微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进来。”高育良头也未抬,笔尖依旧在纸面上沙沙移动。
秘书陈诚轻手轻脚地走近,在他身侧站定,低声道:“省长,桓大集团的夏海均总裁刚才来电,说他们的主席许家引先生正式提出邀请,希望今晚能在汉东大酒店设一顿便宴,请您赏光。您看……如何回复?”
高育良手中的笔微微一顿,终于抬起头,目光透过镜片,看向陈诚,带着一丝早已料到的了然。他心中瞬间转过了无数念头。 该来的,终究是来了。这位搅动风云的“许大炮”,终究是坐不住了,想要亲自上阵,来探他的底,或者说,来闯他设下的这道“规矩”关卡。
去见见也好。 一个清晰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尽管手中握着那份触目惊心的调查报告,知晓对方乃至其整个商业帝国正走在一条通往悬崖的不归路上,但作为穿越者,那份超越时代的视角,让他除了警惕防范之外,竟也生出了一丝近乎悲悯的复杂情绪。或许,或许有一丝微乎其微的可能,能凭借这次见面,点醒这位在资本迷途中狂飙的巨贾?哪怕只是在他心里种下一颗反思的种子,哪怕只是让他放缓一点那近乎自杀式的扩张脚步,对于无数可能被卷入这场风暴的家庭和企业而言,都是莫大的功德。
他知道这想法近乎天真,难度极大。 资本的贪婪和路径依赖,岂是一次谈话能够扭转?许家引正处在声望和野心的巅峰,恐怕早已听不进逆耳忠言。但他还是想试一试。尽人事,听天命吧。 即便无法改变大局,至少也能当面摸清对方的真实态度和底线,为汉东下一步的应对做好准备。
“回复夏总,”高育良放下笔,语气平静无波,“感谢许主席的盛情邀请,今晚我会准时赴约。”
陈诚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原以为省长会像拒绝许多类似邀请一样婉拒。他心中暗道: 看来省长对这位许主席,确实另眼相看,或者说,对这个项目有着不同寻常的关注。他立刻躬身:“好的,省长,我马上回复。”
当夏海均将高育良同意赴宴的消息报告给许家引时,正在酒店套房内踱步的许家引猛地停下脚步,脸上瞬间绽放出光彩。
“好!太好了!”他用力一拍手掌,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振奋,仿佛看到了紧闭的大门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 他暗自思忖: 只要肯见面,就有机会!这位高省长看来也并非油盐不进,终究还是要讲人情、看场面。这顿饭,必须成为打开汉东局面的关键转折点!
“海均!”许家引立刻恢复了那种挥斥方遒的气势,“立刻安排!就用酒店最顶级的‘凌霄殿’宴会厅!所有接待规格,按最高标准来!菜品要精中选精,酒水要用最好的!一定要让高省长感受到我们桓大最大的诚意!”
他踱了两步,又想起什么,补充道:“我听说,这位高省长是学者出身,以前是汉东政法大学的教授,学问很深,尤其喜欢字画古董。你去准备一下,把我珍藏的那幅明代董其昌的山水小品拿出来,用锦盒装好。记住,要做得自然,像是文人之间的雅赠,不能显得俗气。”
他精心盘算着,既要展示实力,又要投其所好,务求一举攻克高育良这道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防线。
夜色笼罩下的汉东大酒店,“凌霄殿”宴会厅内灯火通明,奢华程度远超常规的商务宴请。巨大的水晶吊灯流光溢彩,墙壁上挂着仿古的绢本画,地上铺着厚软的波斯地毯,连侍应生都穿着仿唐装束,静立一旁,无声地彰显着极致的排场。
晚上七点整,高育良只带着秘书陈诚,准时出现在宴会厅门口。他没有穿正式的西装,只是一身深色的中山装,显得沉稳而内敛。
许家引和夏海均早已在门口等候,见状立刻满面春风地迎了上来。
“高省长!百忙之中蒙您赏光,许某真是不胜荣幸,不胜荣幸啊!”许家引热情地伸出双手,紧紧握住高育良的手,用力摇晃着,语气恳切至极。
“许主席太客气了。”高育良微微一笑,与他轻轻一握便松开,态度温和却带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早就听闻许主席是商界翘楚,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他的目光与一旁的夏海均也点头致意。
许家引一边引着高育良入内,一边仔细观察着对方的神情。 见高育良对这极尽奢华的场面并未露出丝毫异样,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他心中不禁又高看了几分,同时也更加警惕: 这位高省长,恐怕不是用寻常手段能够打动的。
分宾主落座,巨大的圆桌上已然摆开了阵势。所谓的“便饭”,实则是极尽考究的仿膳盛宴,器皿皆是仿古瓷具,银筷玉勺,一道道菜肴更是取其形、仿其味,做工繁复,取名风雅,佐餐的则是窖藏多年的特供茅台。
“高省长,请!粗茶淡饭,不成敬意,主要是表达我们桓大对您,对汉东的一份心意!”许家引亲自执壶,为高育良斟酒,姿态放得极低。
高育良端起酒杯,象征性地沾了沾唇,微笑道:“许主席破费了。我们还是随意些好。”
酒过三巡,气氛在许家引刻意的营造下,渐渐热络起来。他不再急于谈论项目,而是开始讲述桓大集团的创业史,从当初筚路蓝缕、白手起家,讲到如何抓住机遇,一步步发展到如今的规模。他言语生动,富有感染力,时而激昂,时而低沉,将一个民营企业的奋斗史诗描绘得淋漓尽致。
高育良面带微笑,安静地听着,很少插话,只是偶尔颔首表示在听。 他心中却如同明镜一般: 许家引这是在展示肌肉,也是在铺垫,试图用创业的艰辛和成功的辉煌,来博取同情与认可,为后面的话题蓄势。这套路,他见得多了。
果然,在将桓大的“丰功伟绩”渲染得差不多之后,许家引话锋一转,自然而然地引到了汉东的项目上。
“高省长,不瞒您说,我们桓大对于在汉东京州的投资,是抱有极大期望和诚意的。”许家引神色变得郑重起来,“我们将其命名为‘桓大光明家园’,是决心要将其打造成一个足以代表汉东形象、提升京州品位的高端标杆项目!”
他朝夏海均使了个眼色。夏海均立刻会意,从身旁的公文包里取出一卷精心装裱的巨幅规划效果图,两名侍应生上前,小心翼翼地在旁边空着的展示架上将其展开。
效果图制作得美轮美奂,现代化的建筑群落与光明湖的自然风光完美融合,宛如仙境。
“高省长,您请看,”夏海均走到图前,拿起一支激光笔,红光点在图上细致地游走,开始详细介绍项目的规划理念、业态布局、设计亮点以及预期带来的社会经济效益。他口才极佳,数据详实,将项目描绘得前景无限,仿佛一旦建成,京州便能立刻跻身国际一流都市行列。
介绍完毕,夏海均合上激光笔,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与无奈,目光看向高育良:“高省长,我们的项目建议书和详细规划方案,递交到京州市相关部门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们也能理解政府部门办事需要流程,只是……这进度似乎比我们预想的要缓慢不少。我们桓大在全国各地也投资过不少项目,像这样……嗯,这样严格按照常规流程走的,确实不太多见。不知……高省长是否方便,帮忙过问一下,督促一下流程?”
他终于图穷匕见,将拖延的皮球,巧妙地踢到了高育良脚下,言语恭敬,实则是在委婉地表达不满和寻求特事特办的突破口。
高育良脸上那抹淡淡的笑容依旧未曾改变,他轻轻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目光平静地看向许家引和夏海均。
“夏总,许主席,”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我们汉东省,包括京州市,对于所有来投资的企业,都是一视同仁,持欢迎态度的。但是,欢迎不等于放松要求。任何一个项目,尤其是像‘光明家园’这样投资巨大、影响深远的项目,都必须经过严格、科学、规范的审批和论证流程。这是对投资方负责,也是对汉东的人民负责,对这片土地的可持续发展负责。规矩定了,就是要遵守的。我想,这一点,许主席和夏总应该能够理解。”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点明了汉东的原则,又扣上了负责和可持续发展的大帽子,将对方“特事特办”的请求,稳稳地挡了回去,态度温和,立场却异常坚定。
许家引脸上的笑容微微僵硬了一下,心中瞬间掠过一丝阴霾。 他没想到高育良如此滑不溜手,一番官面文章做得毫无破绽。
他朝夏海均再次使了个眼色,这次带着决绝。夏海均心领神会,转身从旁边拿起一个早已准备好的、紫檀木制成的长条形锦盒,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
“高省长,”许家引脸上重新堆起笑容,带着几分“文人相惜”的意味,“初次见面,聊表敬意。听说您雅好字画,我这里偶然得了一幅小玩意儿,是明代董其昌的一幅山水小品,笔墨简淡,意趣天成。我们是俗人,留在身边也是明珠暗投。正所谓宝剑赠英雄,红粉赠佳人,这画嘛,只有在您这样的方家手里,才能真正体现出它的价值。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还请您务必笑纳。”
说着,他亲自打开了锦盒,露出了里面一卷古色古香的画轴。
就在这一刻,一直静立在高育良身后的陈诚,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脸上带着训练有素的、礼貌却不容置疑的微笑,伸手轻轻合上了锦盒的盖子。
“许主席,夏总,您二位的心意,我们省长心领了。”陈诚的声音清晰而坚定,“不过,我们高省长有规矩,工作往来,绝不收受任何形式的礼物。这是原则,还请二位见谅。”
刹那间,整个宴会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许家引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夏海均的眉头也深深皱起。他们精心准备的攻势,在这堵无形的、名为“原则”的墙壁面前,撞得粉碎。
高育良依旧端坐着,面容平静,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的微光。他知道,真正的交锋,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