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育良那句轻轻的问话,像是一滴冰水落进滚烫的油锅,在许家引心头激起了难以名状的波澜。
宴会厅里的空气似乎都凝重了几分。水晶吊灯的光芒依旧璀璨,却照不透此刻三人之间那道无形的隔阂。许家引脸上的豪情壮志凝固了短短一瞬,随即化作更加炽烈的自信——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防御,是多年在商海中拼杀养成的不容置疑的霸气。
“高省长,”许家引坐直了身体,声音沉稳有力,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精心锤炼,“您这个问题,问到了关键。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您——能!我们桓大造车,一定能成功!”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向高育良,仿佛要通过眼神将自己的信念传递过去:“这不是盲目的自信,而是基于我们对市场、对时代、对我们自身能力的深刻判断。新能源汽车是未来,这个判断,我们坚信不疑。既然看准了方向,桓大就会倾尽全力,不惜代价,把它做成!”
他说得斩钉截铁,心中那股被质疑激起的斗志反而更加旺盛。 多少年来,他许家引要做的事,哪一件不是从不可能变成可能?质疑的声音从来都有,但最终胜利的总是他。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高育良的脸上依旧没有太多表情,只是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那副沉静如水的姿态,让许家引莫名感到一丝压力,但他很快将这种不适压了下去。
“高省长既然有兴趣,海均,”许家引转向夏海均,“你把咱们‘桓驰’项目的计划,详细向高省长汇报一下。让高省长看看,我们是不是纸上谈兵。”
夏海均闻言,立刻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份装帧精美的项目计划书。他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状态,开始以一种职业经理人特有的、条理清晰而又充满感染力的方式,娓娓道来。
“高省长,我们的‘桓驰’新能源汽车项目,是一个投资总额达两千亿人民币的系统工程。”夏海均翻开计划书,指着一张张图表和数据,“整个项目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投资八百亿,主要用于全球技术收购和整合。我们已经组建了专业的国际并购团队,正在与德国、日本、瑞典的多家拥有核心三电技术(电池、电机、电控)的公司进行深入接触。我们的目标很明确,就是用资本换时间,用资金换技术,快速搭建起我们的技术底座。”
他翻到下一页,上面是宏伟的工厂设计效果图:“第二阶段,投资九百亿,在长三角、珠三角和华中地区,同步开建三座国际领先的智能制造工厂。每座工厂规划年产能三十万辆,全部建成后总产能将达到九十万辆。工厂将引入全自动生产线、机器人焊接、AI质量检测等最先进的制造技术,确保产品品质达到世界一流水准。”
“第三阶段,投资三百亿,用于品牌建设、渠道铺设和售后服务网络构建。”夏海均的语调带着憧憬,“我们要打造一个高端的、智能的、面向未来的汽车品牌形象。线上线下的营销将同步启动,首批体验中心将设在北上广深等一线城市的核心商圈。同时,我们规划建设覆盖全国三百个城市的售后服务网络,以及基于云平台的智能车联网服务……”
许家引不时插话补充,语气激昂:“我们要做的不是简单的电动车,是智能移动空间!是未来出行的解决方案!车内将配备最先进的自动驾驶辅助系统、智能座舱、车载娱乐生态系统……我们要重新定义汽车!”
夏海均一边汇报,一边仔细观察着高育良的反应。 他对自己准备的这份计划书很有信心,数据详实,逻辑清晰,前景描绘得激动人心。他心中暗自希望,这份经过精心打磨的计划,能够打动这位以务实和远见着称的省长,至少,能让他看到桓大的决心和专业性。
然而,高育良自始至终都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端起茶杯抿一口,目光平静地落在计划书或夏海均的脸上,没有赞叹,没有提问,那种过分的平静,反而让夏海均心底渐渐生出一丝不安。
当夏海均终于汇报完毕,合上计划书,宴会厅里出现了短暂的寂静。许家引期待地看着高育良,等待着他的评价。
高育良轻轻放下茶杯,瓷器与桌面接触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声响。他抬起眼,目光先看向夏海均,又转向许家引,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冰冷的解剖刀:
“计划很宏大,愿景也很美好。”他先给予了礼节性的肯定,但话锋随即一转,“但是,许主席,夏总,我想请教二位一个问题,也请你们诚实地问一问自己——你们是否真的了解,汽车工业,尤其是真正有竞争力的汽车工业,究竟是什么?”
他微微向前倾身,语气依然平和,却带着一种穿透表象的锐利:“那不是漂亮的ppt,不是巨额的投资数字,更不是宏伟的工厂效果图。汽车工业,本质上是一个需要长期技术积累、持续研发投入、深厚工匠精神和完整供应链体系的沉重行业。它是一场马拉松,而不是百米冲刺。”
许家引眉头微蹙,想要开口,高育良却轻轻抬手制止了他,继续说道:“你们计划的核心,是‘用资本换时间,用资金换技术’。那么请问,世界上哪一家成功的汽车企业,是靠买技术买出来的?奔驰、宝马、丰田、大众,哪一家的核心竞争力是能轻易买到的?”
他看向夏海均:“夏总刚才提到正在接触国外拥有核心技术的公司。我姑且相信你们能接触到。但请你们想一想,任何一个企业,会把真正赖以生存的、最先进的、具有前瞻性的核心技术卖给你们吗?你们能买到的,最多是别人已经成熟甚至即将淘汰的技术,是二流,甚至三流的技术。”
“用昂贵的价格,买来二流的技术,生产出质量平庸、缺乏独创性、成本却居高不下的产品。”高育良的声音如同冷静的判决,“这样的‘桓驰’汽车,在市场上会有竞争力吗?面对已经深耕多年、拥有强大品牌和技术护城河的传统巨头,以及那些从诞生起就专注于研发、拥有极客精神的造车新势力,你们的优势在哪里?是资金更雄厚?还是你们认为,消费者会为你们‘地产商造车’的故事买单?”
他这番话,如同连珠炮一般,每一个问题都直指计划中最脆弱、最经不起推敲的环节。 作为穿越者,他不过是把另一个时空里已经被验证的失败结局,用逻辑推理的方式提前说了出来。
许家引的脸色终于变了。之前的自信和激昂,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戳破气球后的僵硬和隐隐的恼怒。他纵横商界多年,习惯了用气势和蓝图压倒别人,何曾被人如此冷静、如此犀利地剖析过计划的本质缺陷? 更让他心惊的是,高育良指出的问题,并非无的放矢,有些甚至是集团内部技术团队私下表达过的担忧,只是在他的意志和宏大叙事面前被压了下去。
夏海均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心中翻江倒海。 高育良的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划开了他们精心包装的计划表皮,露出了里面仓促和虚弱的肌理。他不得不承认,这位高省长对汽车产业的理解,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那些关于技术购买、核心竞争力、市场竞争的论断,虽然尖锐,却难以反驳。
“高省长,”许家引强压下心中的波动,试图挽回局面,“您说的有一定道理。但事在人为!我们有足够的资金,有破釜沉舟的决心,有汇聚全球人才的能力!技术是可以追赶的,市场是可以培育的!我们……”
“追赶需要时间,培育需要耐心。”高育良打断了他,语气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叹息,“而你们桓大的模式,恰恰最缺的就是时间和耐心。你们习惯了地产行业的高周转、快回报,想把同样的模式复制到汽车产业。但造车,不是盖房子。它需要五年、十年甚至更长时间的默默耕耘,需要忍受漫长的亏损期,需要耐得住寂寞搞研发。你们计划三五年就要见效,要产能,要销量,要回报……这条路,从一开始,方向就错了。”
他看着许家引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所以,恕我直言,许主席,你们这个两千亿的造车梦,基于你们目前的思路和模式,很可能不是通向未来的蓝图,而是一条……走不通的死路。它消耗的不仅仅是巨额资金,更是你们桓大最宝贵的信用和转型机遇。”
“死路”两个字,如同最后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许家引的心上。
许家引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时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夏海均更是低着头,不敢与高育良的目光对视,他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被说破真相的窘迫,有对项目前景更深层的忧虑,也有一丝对这位省长洞察力的敬佩。
他们原本以为,这是一场寻求支持、打通关节的宴会。却没想到,变成了一场被彻底“解剖”和“诊断”的会面。高育良没有谈利益交换,没有谈规矩程序,而是直接拷问他们最核心的商业逻辑和生存根基。
这位高省长,远比他们想象的要深邃,也远比他们想象的要……不留情面。
许家引感到一阵强烈的疲惫和一种前所未有的失控感。他精心构筑的帝国梦想,在这个夜晚,似乎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缝,有冰冷的风呼呼地灌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