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台下的梧桐叶被风卷起三片,打着旋儿落在威德诺绣金皂靴边。
这位礼法大臣正攥着一卷羊皮纸,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声音却抑扬顿挫,像极了教堂唱诗班领诵的圣徒:“《帝国律典》第十七章明载,凡贵族遇刺,三日内未能自证清白者,当处鞭刑三十以儆效尤。弗朗西斯勋爵,您说证物有假,可昨夜在死者书房发现的带血匕首,刀柄上的龙纹,与您前日赠给三皇子的镇纸纹路——”他突然提高声调,“完全吻合。”
江镇垂眸盯着自己交叠在腹前的双手。
指节因常年握剑有些粗粝,此刻却稳得像山岩。
威德诺的声音像针,他却在数对方喉结上下滚动的次数——七次,和上回在御书房构陷老福耶时一样。
“大人记性真好。”他忽然抬眼,目光掠过威德诺腰间晃动的翡翠玉佩,“只是龙纹是圣凯因家传样式,府上每位子弟的佩刀刀柄都刻着。二皇兄的佩刀前日还借过城卫队副统领试斩,您可查过那把刀的血锈?”
广场上响起零星抽气声。
威德诺的翡翠玉佩“当啷”撞在木台栏杆上,他嘴角抽搐两下,迅速扫过皇帝高坐的龙椅——巴尔格纳正摩挲着拇指上的玄铁扳指,目光像浸在寒潭里。
“好个伶牙俐齿!”右侧突然传来暴喝。
江镇转头,正看见城卫队第三队队长库里挤开人群跃上木台。
这位以勇猛着称的斗士铠甲半敞,左脸有道从眉骨贯到下颌的伤疤,此刻因激动而泛着青紫色。
他腰间的佩剑没入剑鞘三寸——这是城卫队宣誓时的规矩,江镇记得库里上个月在城门口镇压流民时,剑是规规矩矩插到底的。
“末将亲眼所见!”库里冲皇帝单膝跪地,铠甲铁片相撞发出脆响,“昨夜子时三刻,末将巡逻至玫瑰巷,正撞见弗朗西斯勋爵从死者窗下跃出,手中匕首还滴着血!”他突然扯开衣领,露出心口处暗红的月牙形胎记,“末将以城卫誓言起誓,若有半句虚言,愿受烙刑剜心!”
广场霎时静得能听见梧桐叶落地的轻响。
几个卖烤栗子的小贩悄悄收起摊子,老妇们把怀里的孩子往身后藏——城卫队的誓言在平民眼里比教堂的圣水还神圣,更何况库里是出了名的直脾气,去年为救落水的乞儿还被副统领罚过禁闭。
江镇感觉后颈微微发紧。
他盯着库里心口的胎记,突然想起三天前在街角看见的那幕:墨绿斗篷的人往库里手里塞了个锦盒,库里的喉结动了动,手在锦盒上按了按才收进怀里。
此刻那锦盒应该在库里家中的檀木柜最底层,装着他病入膏肓的老父亲需要的续命参。
“库里队长。”他向前半步,靴底碾过威德诺方才滚过来的官帽,“您说子时三刻,玫瑰巷的路灯是琉璃罩,对吧?”
库里的伤疤突然跳了跳:“是又如何?”
“琉璃罩每隔两个时辰换灯油。”江镇从袖中摸出块碎瓷片,“昨夜我在神庙陪老福耶抄经,亲眼见灯夫寅时才换第二盏灯。子时三刻的玫瑰巷,路灯该是半明半暗的。”他捏着瓷片对准库里的眼睛,“您说看见我跃出窗户,可琉璃罩的影子会把人脸拉长成原来的三倍——您确定,那是我的脸?”
库里的喉结剧烈滚动起来。
他的手无意识地摸向腰间,却触到空了三寸的剑鞘,像是被烫到般猛地缩回。
广场上的议论声又起来了,几个识字的书生凑在一起翻律典,卖糖葫芦的老头扯着嗓子喊:“那灯油钱我可替灯夫付过,上月初一换灯确实晚了!”
威德诺的官袍下摆已经被冷汗浸透。
他望着库里不断颤抖的肩膀,突然听见木台下方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那声音像春蚕啃食桑叶,由远及近,混着若有若无的药香——是甘草混着朱砂的味道,和库里总往怀里揣的药包一个味儿。
江镇也听见了。
他望着库里突然惨白的脸,顺着声音来源转头,正看见人群边缘挤进来个佝偻的身影。
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衫,手里攥着个褪色的药葫芦,每走一步都要扶着旁边的人,像是随时会栽倒。
库里的伤疤瞬间变得煞白。
他猛地站起来,铠甲撞得木台咚咚响:“末将、末将突然想起还有公务——”
“阿库。”
老人的声音像片落在水面的枯叶,轻轻巧巧打断了库里的话。
他扶着木台边缘,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映着库里发抖的背影:“你娘走的时候,说让你记着,咱库里家的脊梁,得直着。”
广场上的风突然停了。
梧桐叶悬在半空,连皇帝手里的玄铁扳指都忘了摩挲。
江镇望着老人腰间晃动的药葫芦——和三天前墨绿斗篷人塞给库里的锦盒,挂着同一块褪色的红绳结。
老人扶着木台的手青筋暴起,指节因用力泛出青白。
他浑浊的眼睛里浮起层水雾,像蒙着层被雨水打湿的窗纸:“三年前冬夜,我在西市药铺门前冻得人事不省,是弗朗西斯勋爵掀了自己的狐裘裹我,又让仆人背我去医馆。他说‘人病了要医,心歪了更要治’——”他突然扬起枯瘦的手,“啪”地抽在库里左脸。
伤疤被抽得凸起来,库里踉跄两步撞在栏杆上,铠甲铁片哗啦作响。
老人又扬起手,第二记耳光结结实实落在右脸:“他给你凑了三十两纹银当城卫队入门费,说‘库里家的小子该穿铠甲守城门,不该蹲在赌场当打手’!”第三记耳光落得轻些,老人的手掌悬在半空抖了半天,最终只是按在库里心口那枚暗红胎记上:“你娘咽气前攥着我手说,阿库这孩子,骨头硬……”
库里的嘴唇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
他望着老人发顶新添的银丝,突然想起上个月送药时,老父缩在破棉絮里咳得整面墙都是血点子,却把他塞在枕头下的参片推出来:“这参金贵,留给更急的人。”原来更急的人,是他库里的前程。
“爹……”他声音哑得像生锈的铜锣,伸手去扶老人,却被老人偏头避开。
老人踉跄两步,后腰撞在木台边缘。
江镇眼疾手快托住他胳膊,触到的皮肤薄得像层纸,裹着嶙峋的骨节。
“老丈当心。”他弯腰时,绣着圣凯因家徽的领口滑开半寸,露出锁骨处淡粉色的旧疤——那是去年救落水孩童时被碎瓷划的,此刻正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广场上不知谁先喊了句:“弗朗西斯勋爵救过老库里!”立刻像火星掉进干柴堆。
卖烤栗子的老汉举着铁铲喊:“上个月我孙子发烧,勋爵府的医官背药箱跑得比兔子还快!”提篮卖花的小丫头踮脚喊:“我见过他给街角瞎眼阿婆挑水!”老妇们抹着眼泪把怀里的孩子往前推:“让小郎看看,这是去年他给糖吃的娃!”
威德诺的翡翠玉佩撞在大腿上,撞得他小腿发疼。
他望着皇帝座下越聚越高的声浪,喉结动了动想喊“肃静”,却见巴尔格纳放下玄铁扳指,指节在龙椅扶手上敲了两下——那是皇帝听戏入神时才会有的动作。
“库里!”江镇扶着老人坐进自己方才的木凳,转身时袍角扫过库里的铠甲。
他望着对方泛红的眼尾,突然想起三天前在街角看见的墨绿斗篷——那是布泽公爵的家徽颜色,而布泽的亲家基里塞克,正是死者的表舅。
“你怀里的锦盒,装的是基里塞克送的续命参吧?他们说只要你指认我,就送你父亲去圣城治咳血。”
库里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颤抖着摸向腰间,这次没碰剑鞘,而是从铠甲夹层里摸出卷染着药香的羊皮纸。
纸角还沾着暗褐色的血渍,是方才撕的时候划破了指尖。
“这是晋升令……”他声音突然拔高,像被踩了尾巴的狼,“他们说我当上市卫队长,我爹就能住上带暖炉的屋子!”
广场瞬间安静得能听见老人药葫芦里药丸滚动的轻响。
库里突然把晋升令举过头顶,指甲深深掐进羊皮纸:“可我爹要的从来不是暖炉!是我自己贪心,是我自己——”他喉间发出破碎的呜咽,手腕猛力一扯,“咔嚓”声里,写着“城卫第三队队长库里”的字迹被撕成两半。
“布泽和基里塞克合谋!”他攥着碎片冲向皇帝,铠甲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他们说死者掌握了基里塞克私运铁矿的账册,要我把脏水泼到弗朗西斯勋爵身上!”他突然转身,朝着威德诺的方向跪下去,额头重重磕在木台上:“末将愿受烙刑剜心,求陛下治小人作伪证之罪!”
尤娜公主的珍珠耳坠晃了晃。
她望着江镇仍扶着老人的手,又看向皇帝微扬的下颌,突然明白为何父亲总说“看一个人,要看他对蝼蚁的态度”。
巴尔格纳的玄铁扳指终于停了。
他望着广场上举着糖葫芦、烤栗子、药葫芦的平民,又望着跪在木台中央的库里,突然笑了:“好个库里家的脊梁。”他抬手指向江镇,“传朕口谕——”
威德诺的官帽“咚”地掉在地上。
他望着皇帝指向江镇的手,终于想起三个月前在御书房,江镇替被诬陷的老福耶求情时说的话:“正义不该是贵族的玩具,该是平民的伞。”此刻那把伞下,正围着哭的、笑的、举着糖葫芦蹦跳的百姓,像团烧得正旺的火。
江镇垂眸时,正看见老人攥着他袖口的手。
那双手背上的皱纹里沾着药渍,却暖得像晒过太阳的棉被。
远处传来卖花小丫头的歌声,混着梧桐叶落地的轻响,他突然想起老道葡萄说过的话:“行善不是修行的目的,是照见真心的镜子。”此刻镜中映出的,是广场上此起彼伏的“弗朗西斯勋爵”的呼喊,是皇帝眼里若有若无的赞许,是库里抬头时,眼里重新亮起的光。
广场角落,穿墨绿斗篷的身影缩进阴影。
他摸出怀里的信鸽,却见鸽脚系着的纸条上,“计划失败”四个字被血浸透。
而在更远的宫墙内,某座暗阁的烛火突然熄灭,只余一缕青烟,像条蛇,缓缓游向未知的方向。